我想反驳,但是,忽然觉得,应该用更好的语言,于是,我也笑着说:“我只是想,去碰碰运气。哪有你运气好呢?人家开始都不要我的简历的。”
贾亦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当时应该和他们缠一缠呀。我对那个教务说,哪怕没有机会,那你就放着呗。”
“原来是这样呀,那还是你勇敢了。我哪敢这么对待教务呢?”我挑挑眉,双关的,给她有些冷的笑。
贾亦拼拼图的手,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很真挚的说:“听说他们要取三个人呢。我们三个,正好呀。另外一个是西安交大的,那是什么学校,没法比的。”
“不过人家也是第一呀。”桃子忽然也从帘子里露出一个脑袋。
她其实是最不用担心的人,哪怕只取一个,也就是她了。清华是一个最重视排名的地方。她居然还在那里担心西安交大的第一。于是,我走过去,仰着头,对她说:“你就睡你的觉吧。”
“人家也怕嘛。”桃子嗔怪道。
我摇头,贾亦也摇头。
然后,贾亦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说:“哎呀,都忘了约了人吃饭了。先走了。”
她急急地往外跑,因为太匆忙,所以也不顾及散落一凳子的拼图。
晶莹不在,云雁不知道在不在。只有桃子、虹萦和我。
我脱了鞋子,在床上躺下,我的猫咪,立刻跑过来,睡在我身边,我摸摸它的脑袋。
毕竟是一个宿舍的,一起走过了三年。
于是,今天面试的事情,只字不提。但是我想,其实贾亦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下午,就是我在工业工程的面试。
很和气的人儿,没什么刁难的问题。我感觉着,是一种友好的交流,却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的提问是物流、运筹、墒和人因。我的回答,却一概的归于信息。也是特色产品。三年了。烙印的,除了散漫,就是信息。
方才知道,这个系有着和德国交流的Program(项目),一年,在亚琛。只是,是偏制造的。有老师问我可有兴趣?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面试完了,还是有一圈的人,在那里探听院系的情况和录取比例。他们围着一个老师,喧闹着。
我挤了进去,在那里,好奇地看。
我看到那个老师解释着说:“关于和德国交流的名额,20个,从上往下的做选择。比方说……”
他略略的转身,指指我说:“比方说她在前二十,而她不愿意去。那么,接下来的第二十一名,就有了机会。”
我于是感动,心想,总算还有人能够肯定我!哪怕是一种很虚拟的肯定,一霎,是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也说不出什么,于是我只是笑。
因为这一句话,我回去,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被工业工程录取的结果。
第三天,桃子有了录取的通知。她笑着,却不敢张扬,她遗憾的对我说:“没有你,也没有贾亦。”
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笑着祝贺她。然后,看看贾亦的床,贾亦这几天都不在宿舍。
等到贾亦回来的时候,北大的保研已经开始。各个院系开始面试。不想折腾,也是感激知遇之恩,我毫不犹豫的去清华签了卖身契。然后,回到宿舍睡觉。
虹萦和晶莹置身于事外,云雁保了本系,贾亦最终宣称要出国,然后,就开始看雅思。
喧闹过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4 高枫的去世
悠闲的,又有了时间去逛街。
中友,琳琅满目的衣衫。
却只能去观赏。简简单单的衣衫,动辄上千,如果别致一点,更是可观。
于是感叹:“钱,真是好东西。”
戴卫说:“如果有钱,高枫也不会恶化。”
高枫!恶化了?心一紧,连问:“为什么?”
“毕业了,他就不能够有公费医疗,三个月没检查,肿瘤长大了7厘米。”
可是今天是中秋啊,这样的日子。应该是万家团圆。不知高枫还会有多少这样的中秋了。
我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于是,拨了他的Mobile,戴卫向他问好。然后,开始搜刮着字眼。不着边际的问着不着边际的话。
然后,戴卫把Mobile给了我,我也向他问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他说他在医院。他用尽量高兴的声音告诉我说,晚上十点月亮最亮,是赏月最好的时间。跟戴卫去理教楼上看月亮吧。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低落,听到悲哀,我的心一阵阵的抽紧,但我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我说好的。
放下了Mobile,戴卫对我说,高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去拥抱戴卫的腰。我想起来,我曾经在中国大饭店做了几日的礼仪,那里一碗普通的面条是200余元。我的脑海里飞旋着200余元的面条和高枫虚弱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到,我需要钱。
我也想去看看他,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看到他。
于是,终于敢走进那个病房。
依旧是那样灿烂的笑容,可,只一月间,他已经瘦成如此。Baby fat和红润的颜色,都已经远离。我看到一个完全意义的病人,在我的眼前。他颧骨高耸,两颊深陷。但那笑容,依然的灿烂。
看到我们,他是笑逐颜开。但,话语却不多。
他夸戴卫的俊朗和我的衣裳。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狠狠的吸气。我觉得不忍。但是,我想我不应该表现出这样的眼神,于是,我只能微笑。
只是,他的额头,渐渐的沁出虚汗。我不忍看。
戴卫问他:“痛吗?”
他还是很高兴,他说,有一种很有效的止痛药,无论贴在身上哪里,全身的痛就可以止住,真的不痛。
说的那么轻松,好象从来都不曾被病痛折磨过。只是我们都知道,他的治疗会让他有什么样的体验。吃不下东西,整夜整夜的因为疼痛,不能入眠。我的泪,是不自觉的淌下,我害怕他看到,转过脸,轻轻的,擦掉。我悄悄的走出病房。我无法面对他的笑容,其实,如果他忧伤一点,甚至哭,或者,我能好受一些。
廊下,看到高枫的父亲和母亲。
他的父亲,有一张深褐色的脸,沟壑纵横。他的母亲,满头的银丝在秋日的光中,一闪一闪。
“没办法。真的是没办法。我们没有用。”
她的母亲急急地对我辩解,仿佛是我,责怪他们不曾好好的照顾高枫。
“一个月两万啊,实在是付不起啊。我没用,高血压,我做不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就全靠了他爸爸。他没文化啊。几个月来,也只赚到了一千多……”
一千多元钱,能做什么呢?一次CT的钱都不够啊。但是,其实,这或许也只是别人的一顿午餐。我看着眼泪,从高枫母亲的眼睛里,涌出来。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现实。一个月近两万的数字,对他们是天文数字。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家里的田,荒废了;家里房子的墙,快倒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父母,在这里陪伴着他,每天晚上,舍不得花十元钱去租医院的床,在这样的秋日,搭几个凳子,就是一夜。
我感受到的是一位母亲揪心的疼痛和对现实的绝望。
高枫的母亲说,她从来不敢在儿子面前落泪,因为他总是冲着她笑。然而每每看到日渐虚弱的儿子,她的眼泪都会禁不住的涌出来,然后背过脸去偷偷的擦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她也恨自己没有能力。
我开始慌乱的掏钱包,我没准备,我把仅有的两张一百元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跑回到病房。
那里,戴卫和高枫也在讨论着钱的话题。我看着他的眼睛就那样的黯然下去,他无奈的点着头,让我们帮他想办法。在那个有着很温暖阳光的中午,读着深藏在他深陷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悲哀,我的心在颤抖。看着家里人为自己到处奔波,束手无策时,高枫承受了怎样的精神压力!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枕下的CD掉在了地。他努力的弯腰,我抢先帮他捡起来。是那一张,有着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们要离开了。
高枫依然笑着,和我们说再见。
我们走到门口,他又叫住我们,我们转过头,他说:“要保重身体。”
我们点头,我看到戴卫的眼睛里,也有些晶莹的光。
出门,戴卫也对着高枫的母亲掏空了钱包,他的母亲有着感激的笑。高枫这次的治疗,是同学的捐款,那么下次呢?
就这样的,身边的生命显现出它的脆弱,痛苦的和时间赛跑。我们只有无力的悲伤。
这个世界不是童话,天使也会受伤。
十月份高枫已经住在了北大的病房。我不敢问为什么了,虽然那是我最钟爱的字眼。隐约的我知道,那是因为,药石已不能及。
BBS上,关于高枫的消息,铺天盖地。北青报开始登载《北大班长笑对癌症》。我看到报纸上,高枫穿着病号服,但笑得确实灿烂。
十月二十五日,高枫开始用氧气。
十一月二日,高枫又开始不用氧气。
我在BBS上关注着他。我再没有去看他,这时候,谈话和情绪波动都是不好的影响。我只是想,高枫会不会想念那首《很爱很爱你》。
早上,醒来突然想去北大未名看看,打开网页,弹出一个消息框——“高枫,一路走好!”
是意料中,也是意料外。我看到那行标题的下面是“高枫同学因肝癌转移至肺部导致呼吸衰竭,于十一月九日凌晨不幸逝世。”
简明,扼要的。但从此,意味着,一个生命,消失了,不见了。
我在未明搜索,我看到“昨天晚上两点多,高枫突然发疯,一会儿打这个,一会儿打那个,让其父母走开,其实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然后一下子趴在小桌上去世了。”
这就是高枫的最后时刻。
面对死亡的来临,我不知道他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始终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他从不愿意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痛苦。生命最后的一瞬间他想的是什么?是不让父母经历那锥心刺骨的痛还是想保持自己临走的尊严?或者还会在脑海里飘过,那一首,很爱很爱你……
我泣不成声。我想,天堂里,会很温暖,很富足,没有疾病。
高枫的遗体告别仪式于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
我惊讶于这个时间。十一月十一日,是光棍节。再加上十一点,注定了高枫离去是那样的孤单。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谶语。
我没有勇气去参加最后的送行,我不敢和大家一起悲伤。我想给自己留一个假象,不要那么直接的面对不可挽回的事实。
我坐在宿舍,我看着表,我看到分针秒针指到了那个时刻。我想,现在高枫一定还在空中,冲着我微笑。他或许还会问,师妹,陪我去喝杯茶,好不好?
我静静地坐着,静静的凭吊。他的脸,在我的眼前闪烁着,阴晴不定。还是喜欢那个有着babyfat的笑脸。那么鲜活,那么灵动。
曾经的芥蒂,突然觉得很不重要。我想着他的母亲,现在,该有多么悲伤。我想,高枫看着父母的悲伤,一定也会很悲伤。他是长子,他一定很想让这个家,变得更美满和富足。
只是这一切,都远离了。远离了憧憬,但也远离了悲伤。
燕园的阳光很好,校园里走过意气风发的少年。而高枫走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当年的少年轻狂,一曲终了,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