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每日早上迎面而来,谁的脸上都是自然而平淡,然后擦肩而过,心里便热闹起来。一个月下来,事情没有一点儿进展,他不知道她究竟存什么心,自己的战术究竟有没有成效。她更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见了她居然能这样安然处之。她心里很恨,却又无奈。这是她有生二十年来,唯一叫她恨而无奈的男人。这恨与无奈的心情于她是新鲜的,便更刺激了她。她几次咬牙发誓,有一天,要叫他跪在自己脚下。为了这个目标,她想了一夜,便换了手段。第二天,她一改往常的冷淡,有了一点儿热切。她招呼他时,眼睛在他眼睛里逗留了一会儿,留下了一点儿意思,然后才放开过去了。这一天,于他便是节日一般。她的眼睛每日里都交给他一点儿意思,一日一日地积累起来,他便有些不能自持,再看她的目光,是流露了回答,而她却收回了眼睛,给他一个坦诚而又客套的微笑。这一日,于她也成了节日。第一个回合,她赢了,可也觉着输去了一点儿什么。因为事情是由她首先挑起,失去了矜持,也暴露了用心,高兴过后便沮丧起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继而开始了第二个回合的进攻。这一日,他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丝无名的忧郁,这忧郁比那热切更叫他心动,也叫他欣喜。为了这一点儿忧郁,他回家甚至喝了几口酒。她每日里都传给他一丝忧郁,并且日益苍白,那苍白使她更有了一种清秀,楚楚动人。似乎是回答她的忧郁,他也郁闷不乐了,然而她却快活起来,脸色从未有的鲜润,活泼泼地向前走,像要去赴一个快乐的约会。他的神色却被她的余光捉住,她果然过了极快乐的一天。第二个回合,又得手了。可是想到进攻是她挑起,难免有了主动追逐的嫌疑,便又沮丧。好在最终有他流露了性情作为弥补,才不至过于屈辱,但却只能算打了个平手。她在这方面对自己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于是又开始第三、第四、第五、第六个回合。
事情似乎仍然没有进展,只不过俩人心里都明白了一桩事,那便是他们成了对手。既然成了对手,之间的关系就不再是平常自然的了。想到这里,俩人都有点儿得意。可是再想到对方都已识破了这个,又有些恼怒。他想,这个女人可真不容易到手,心里却更爱她了,夜里都梦见她在怀里,被他搂得骨头在叫。醒来一听,却是自己牙齿在打架。她想,这个男人可是少见,不由真动了心,恨得咬嘴唇,嘴唇咬得生疼,却以为是他在亲她。发现自己居然叫他亲了,她很气恼;可是因为那亲只是在想象中,心里又有些怅怅的。她想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嘴,雪白整齐的牙齿,心跳了。
然后,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上班时路遇,下班时也碰面了。刚入秋的天,短了,作息时间却还没改变。下班的时候,天色暗了,那路又没灯,人影绰绰的。他们却能准确无误地互相认出,却又装作没认出似的,走了过去。事情似乎到了这样一个时候,一切都很明白了,只需有一句话。这一句话,或是他说,或是她说。可是他也不说,她也不说。都在等着对方说,都在逼着对方说。事情就这样僵持着,看来没有一点点解决的希望,除非出现一个天赐的契机。
有一天傍晚,下班的路上,他俩忽然走到一条直线上,因为看不清,还是有心看不清,他的自行车和她不轻不重地撞上了。刚一撞上,他便开口骂道:“婊子!”骂过了又后悔,何必开口骂人,如若只说一声:“走路的怎么朝骑车的身上撞!”可不又轻俏又有双关的意思,还掩饰了真性情。被他这一骂,她立即回嘴:“你娘婊子,你是婊子养的。”骂过了也后悔,何苦这样急躁,有什么心事似的,应该稳住了,消消停停地说:“你骑车的朝走路的撞什么?”倒可叫他脸红心跳了。可是俩人心里憋的火太多太久太炽烈,来不及细思量,一气儿发了出来,站在街当中开骂起来。因为没有道理,因为没有来由,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俩人骂的尽是脏话。平时从不说的,这会儿不知怎么全想了起来,到了嘴边,一连串地骂了出来,把一街的男女老少都惊呆了。见是个十分文明体面的小伙子和一个俊俏可人的姑娘,骂出了那样吓人的话,都糊涂了。一时也没人劝架,直愣愣地看。骂着骂着,冷不防,他抽了她个嘴巴子,脸颊火辣辣的,却有一种快感,她也回了个嘴巴子。旁人这才起哄,上前要拉扯他们。她挣着嚷:“碍你们婊孙养的什么事,快滚!”他挣开手,一把拽住她,对众人说:“两口子的事,你们蹭什么便宜?”她心里猛地一颤,眼泪不知怎么下来了。众人们笑着骂着散了开去,天也黑尽。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哆哆嗦嗦地抱成了一团,什么话也没了。月亮这才升起。
晚上,女孩儿回到金谷巷的家里,对妈说,她要结婚了。妈一怔,然后就哭了,不知哭什么。女孩儿不让妈哭,吵着要扯被面儿,做新衣裳。妈擦了眼泪,打开立柜的门叫她看,原来是一柜子的绫罗绸缎。妈攒了一辈子的,开始是为自己攒,后来,自己没指望了,就给女孩儿攒。女孩儿抱着妈,高兴得哭了。
那天,月亮升起的时候,金谷巷的女孩儿要离开金谷巷了。
三十三
事情绝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可是行动起来也绝没有思想准备那么痛苦。经过长久不息的争取,调动慢慢地有了进展。歌舞团要了他,她则联系了那市里的电影公司。他们想透了,两口子只能有一个干剧团,另一个得留守看家。再说她原先学的京剧,到了歌舞团只能唱歌,唱歌却也唱成了京腔。她将事业的机会给他。为了他,她什么都愿牺牲。任何牺牲,于她都成了莫大的幸福。由于县剧团是集体所有制单位,为转到全民所有制的歌舞团费了更多的周折。慢慢地下了商调令,又慢慢地下了调令,先下了他的,再下了她的。团里开了欢送会,朋友们帮忙捆扎了行李。只剩最后一夜了,俩人在地上铺了几张草苫子,权做床铺。他倚在旧报纸捆成的枕头上,想象着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由于调动的磨折,已将那新鲜和激情耗损了好些,剩下的尽是琐碎的事了:住房、家具的安放、孩子的学校,等等。讨论完了那些,他才说道:“如不是你,我是绝调不成的。”她也说:“如不是你,我也是调不成的。”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如没有对方,他们都不会成功的。经过了这一番争取,他们彼此都更依靠了。他们互相抱住,看着已经卸了窗帘,临时用一张旧报纸挡上的小窗。月光照亮了报纸,报纸上的字一行一行的漆黑。他们好像听见院后小杂树林里,风吹树叶儿的“沙沙”声,有一把二胡在唱。他们这才觉出这里是多么难以割舍。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就要离开这里,离开那片存了许多回忆的小杂树林了。
三十四
蜜月如同醉了一般。她虽是和男孩儿厮混了多年,却从未越过防线。如今,全线撤离,不曾想到禁区内原是这样一个心荡神迷的世界。这才是爱,这才是女人的滋味儿哩。她简直是白活了这多年,白和男孩儿厮混了这多年,白做了半世女人。觉着尖锐的疼痛的同时,感到了刻骨铭心的快乐,这几乎是爱情的本质的揭示了。好比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一个广阔的世界。她有了无尽的施展与享用的战场。她用不完她的魅力,享不完她的快乐。她能生出无数的亲爱的诡计,那诡计的得逞又给了她无穷的得意和骄傲。她原以为这是一个答案便可解决的谜,岂不知这是个没有尽头的连环谜,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这里有着许多智慧,好比开发了一个新的更蓬勃的源泉,生命之活水,源源不断,注满了全身心。她从心里感激这个男人,是这个男人及时击毁了她的防线,使她尝到了这快乐。如若太早,尚未成熟的身心会自然起来抵抗,如若晚了,过分的焦灼会太易疲劳,而不能充分享用这快乐。他正当其时,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呼应了她的觉醒。上天真是太厚爱她了。这男人惊异这女人怎么有那样活泼与大胆的生命,那样地能够领会快乐,又给他快乐。并且充满了灵感,随时可有出人意料的令人销魂的小手段。在那炽烈的情爱中,俩人都卸了伪装,流露了真情。他爱她爱得要命,恨不能一口吃了她,几乎要把她骨头挤碎。她痛苦而欢乐的叫声更使他激动。整整一年的苦心没有白费,有了报答,他激动地想着。即使在他最最激动的时候,他仍有着冷静的头脑。他开始作下一步的策划,他要拴住女人。他深知拴住她有多么不易。然而,太易拴住的女人又多么无味,激不起热情,激不起智慧。他爱就爱这不容易拴住的禀性。他是那种不安分的男人,身上有着过多的精力和才分。一个颇费心计的女人便是这精力与才分极好的出路。他今后的一生也许都要在进行这一场斗争。想到此,他很激动,也很冷静。她是自由惯了的,从小和男孩儿一起厮混,他即便是神仙一个,单枪匹马也拢不住她的。所以,他要给她自由,这自由恰恰够她乐的,玩的,恰恰叫她不觉得枯燥乏味的。他知道,将她放得太松,她要跑;勒得太紧了,她不自在也会挣着跑;唯有不松不紧,既由着她撒撒性儿,却又跑不脱,才是正好。他在心里暗暗给她画了个地界,时刻掌握着尺度。让她有和过去一样多的男朋友,很多人喜欢他女人,这女人又唯他独得,也是一宗很大的骄傲。可唯有这女人属他独得,许多人的爱戴才是骄傲,所以,他严密监视着不许有任何一点儿稍稍过分的行为发生。而她,见他很大度,便觉着男人很不平凡,更看重了一些,虽是稍稍受了一些约束,却也情愿。而且,做女孩儿时有的快乐,基本都有,还多了那种女孩儿家不能有的快乐。她打扮,她撒娇儿,她使眼神,他一个人几乎抵得了几十个观众和对手,她跟他过得知足,也安心。第二年,便有了个小男孩儿。她说不上是爱他,还是不爱他。听他哭,心疼,见他笑,也乐,他吮着她的奶头,心里麻酥酥的是滋味儿,就用流不尽的奶水喷他,他闭着眼儿乱躲的可怜样儿,叫她忍不住地亲他。可是,总嫌他坠腿儿,她还没乐够呢!女儿家刚做定,新媳妇还没做够,就要做妈,她嫌太匆忙了一些,所以倒并不是割舍不了的。婆婆抱去十天,她不想念,娘家妈抱去半月,她也不惦记。望着那对被乳汁撑得老大的奶,她微微地发愁,怕失了她的好身段。
这时候的她,简直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谁见了谁都想摘。每日站在干果柜台上,招来多少大傻哥、二流子。男人很不放心,便说这活儿太苦太累,要给她调工作。好在他做组织工作,地方上人头很熟,调动个工作不费难。不久,她就脱了白大褂,去了文化宫报到,做打字员。文化宫的工作又清闲又体面,每日里没多少字可打的,她就织毛衣。虽然没了龙眼吃,可是整天可以穿得漂亮整洁。男人让上海的战友捎了一辆小轮子自行车,通红通红,前边安着个小镜子,装了个铮亮的小筐子,她自己又拴了只粉红的小兔,车子一骑,就前后悠打。下了班,路过菜市,买一把碧绿的芹菜,装在筐子里,一路地风光过去。
是这城里的风光,又是这城里的败坏。都瞅她,瞅过了就有些惭愧;就唾她,唾过了心里又恨恨的自卑,也不知自卑个什么。
她可不问这些,漂亮快乐地早来晚去,犹如太阳早上升起,傍晚落下。
三十五
“四人帮”的势头过去,然后,歌舞团的风头也过去了。他调来此地仅仅半年,歌舞团便解散了。从成立到解散,一共是八年,还没“四人帮”十年的命长。歌舞团的人四下里乱分,有门路的自找,没门路的服从。他虽没有门路,可拉大提琴的名声却出去了,文化宫要了他。他便到了文化宫上班,专管群众文艺。
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空地上阳光的移动,他想着,有些好笑:花了这么大周折,调来此地,倒是为了来文化宫似的。
§§§第三章
三十六
文化宫有一只一百二十贝司的“东方红”牌手风琴,放在角落里没人动。他便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拉拉。琴旧了,声音喑哑,风箱也漏气,咝咝的风声从头至尾掺杂在喑哑的琴声里,叹息似的。他轻轻地按着琴键,由着风箱自然开闭,咝咝地响,心里难免惆怅。自己与大提琴终是无缘,天意如此,也无可奈何了。可以宽慰的是全家毕竟脱离了县城,到了这中等城市,且又是全民所有制单位。女人在电影公司宣传组,三个月后,公司就分给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许多十几年工龄的职工还没有此等待遇,可见工作与人缘都很好。大女儿上了小学,小女儿也进了电影公司的幼儿园。虽是脱离了心爱的大提琴,可文化宫的工作究竟轻松安闲,不用出差,免了夫妻分居之苦。平心而论,也可知足了。他原是没有过高奢望的人,极少作非分之想,平安就好。他是常作退一步之想的。没了大提琴,却有手风琴时常摸摸,也知足了。
文化宫是新盖的房子,临街是文化宫剧场,对外售票,张着大幅广告牌和小块排片表。广告底下,有一扇小小的铁门,挂着窄窄的牌子标志着文化宫的所在。由于广告的张扬,那木牌几乎被埋没得看不见了。铁门进去,又宽阔起来,有大的院子,二层的楼。楼里有图书馆、游艺室、排练场等,还有几间领导的办公室。从底楼的一个门洞穿过去,经过锅炉房和伙房,便是一个极小的后院,有一排坐北朝南的平房,那便是办公室了。他所在的群艺组,便是其中的一间,连他一共俩人。办公桌本是面对面地放着,可他极不善于这样贴近地与一个陌生人面对面而坐,便借口光线的问题,将自己的桌子靠了西墙,那人也只得靠了东墙。俩人从此便背对着背,各人面壁而坐,他才觉着轻松与安心。西墙下布置了一个自家的角落,办公桌边放了一小架书刊,拉了一根小绳,晾了毛巾,窗台上放了肥皂盒,还养了一盆文竹。玻璃板下,压了一张风景画,画的是田野和牧人,象征着开阔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些,便将身后的一切都忘了。
这里的工作,想做就有,不想做就没有,而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宁可无聊得苦闷也不愿找点儿事干干。所以,他除了辅导一两个毫无希望可言的业余大提琴爱好者外,别的工作几乎没有。他几乎不明白群艺组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同事对他说:别看这会儿闲,到了群众会演就忙了。可会演一次还未遇上。眼下,工厂农村都在一味地抓生产,正是群众文艺的淡季,他也乐得清闲,便时常地拉拉手风琴。手风琴的声音像哭泣,却传得很远。尤其是寂静的下午,几乎一整个院子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