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林荫道,温和地安宁着,而她脚步却十分匆忙,如同这时分的每一个行人。谁也没有兴致注意谁或者被谁注意,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这是归途了。幸好,风是柔和而沁凉地吹拂,安慰着疲乏而沮丧的身体。太阳早已落到身背后的街的尽头,好像那里有一个太阳的城池,供它栖身。她背着太阳,匆匆地越走越远,待她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到了家。她先摸出钥匙去开信箱,除了一份晚报,什么也没有,细想一回,确也不会再有什么。她却更觉着了疲乏。疲乏,像一个庞大而又无形的活物,越来越快速地向她倾下,压迫了她,要她以全身负着,抵着。她慢慢地攀上楼梯,扶手生满了铁锈,一点儿倚扶不得,另一边墙上画了肮脏的图画,靠墙堆了垃圾般的杂物,连走近都不成,她只得自己慢慢地向上攀登。有的窗户,已亮起了灯光,有的,则昏暗着。她家的,面朝走廊的窗户,漆黑漆黑的。明知道他是要比自己晚到一刻钟,却也压制不住一股无名的气恼与焦躁。她开了门,一团闷热扑面而来,裹住了她,一时上,汗如雨注。干爽了这一日的身体,这会儿汗水淋淋。她心里充满了怨艾,走进房间开了窗,又开阳台的门。阳台上布满了邋遢的落叶,她方才隐隐约约地记起,昨夜里那一场秋风和秋雨。
她心里怨怨的,身上汗淋淋的,开始淘米,心里开始激烈地诉说起来,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而他不回来。她明明知道他尚有十分钟才能到家,却要焦急地等他,心里升起许许多多不无恶意的猜想,想象激动了自己,不觉红了眼圈。还有五分钟,他便回来了。可是这时候,她忽然有些希望他迟到,迟到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多的分钟。如是这般,她的怨气与怒气便都有了理由,都可尽情地放纵了。可他偏偏到得准时,刚刚六点整,门上响起钥匙摸索锁孔的声音。她几乎感到了失望,心中怒火却越烧越烈,她极力地,可说是痛苦地耐着。门推开了,为了不叫门边的煤气灶火熄灭,他将门开得极小,先探进头来,脸上挂着和善却木讷的笑容,然后慢慢地挤进身体,而她已怒不可遏地叫了起来;“快啊!火要灭了!”他赶紧抢身而入,迅速关上门。不料门关得过速,反掀起风浪,火苗挣扎了一会儿,依次灭了一周。她忽感到一阵亢奋,于是一连串的指责与怨言便如涨满后又决堤的河水,一泻千里。
他赶快避进里屋,她则更来了气,锅铲在铁锅内发出不必要的巨响。她喋喋不休地诉说,与其说是向他发泄,不如说是向自己解释,她必得有充分的发难的理由,否则,便是她输了,她自己先就公正地判了她输。好耐心的他终也止不住开口了,他说道:“好了,好了。”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却流露出一股厌烦与冷漠,她更加的激怒,且委屈。她心下常想,倘若他能大张旗鼓,摩拳擦掌与她大干一场,她兴许反会平和下来,而他却只一味地忍让。和平的时候,她也向他表达过这种愿望,可他从来没有足够的勇敢这样尝试,因而也无法证实她的假说,于是,她对他便一味地失望下去了。无人帮助她约束自己,控制自己,她的易怒与紧张的情绪,便不可收拾地生长起来,令人生厌,也令她自己生厌,她是又厌恶又疲倦,可她无法收拾了,她无法解决了。为了证明自己的令人生厌并不是无端的,责任并不在自己,她又是加倍加倍地絮烦地辩解。房间里充满了夹了油爆声的聒噪,幸而他有着极其坚韧,坚韧得近于麻木的神经。他默默地忍着,她看出了他的默默地忍耐与小心翼翼,她为他难过,更为自己难过,为自己竟成了这副模样又自卑又沮丧,甚至有一种改变自己形象的渴望。可是他对她是熟到底了,她还有什么瞒得过他的!她已经是这样了,她已经是这样了啊!就这样了,就这样!她泪汪汪,气汹汹地在心里嚷。谁也听不见这声音。只听见她的聒噪,她的聒噪破坏了他的晚上,也破坏了她的晚上。她渐渐地疲倦了,渐渐地生起另一个指望,指望他来抚慰她,她需要温和的抚慰,然后她便可以休息并恢复了。可是没有。他已是身经百战,百折不挠了,他早已被她聒噪得麻木了,他不得不麻木,他必得封起自己的眼、耳,一切感官,将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以迎接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发难,坚韧不拔地慢慢地度着这平凡得伟大的岁月。于是,他们俩孤独地挣扎在一方屋顶之下,摩擦着,却又遥遥相隔着,互相不能给予一点儿援助。
然后,他们吃饭。经历了这一幕之后,他们居然都还有好胃口,而后,还有看电视的兴致。她终于静了下来,一旦静下便是彻底的寂寥,只有电视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回荡。他们虽都觉着厌烦,却又不走出这狭小的蜗居,各自去寻一份快活。他们好像早已被拴在了一起,只能够在一起了,是好是坏就是在一起了。于是,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又暗暗的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屋里活动,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椅上,他看书,她看晚报,然后,再他看晚报,她看书。电视总是开着,上演着拙劣的悲欢离合,并不认真地瞧上一眼,只为取它一些热闹。否则,屋里是太冷寂了。
她已彻底地平静下来,开始想到了庐山,这时候,甚至有些愉快起来。暴怒激荡过后的心境,是格外的明澈而又温和,有些可怜巴巴的。她这才告诉他,她要出差的消息,他便问她几时走,她回答还有五天,他们就这样开始交谈,谈得很安宁也和平。他也靠到了床上,她这才得以向他偎依过去,汲取她久已渴望的温暖。这时分,她是无限无限的温暖与安慰。他将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似的抚慰着,她也以温柔的小小的动作回报他。他们觉得,非常的幸福与值得,一日的疲劳与方才的激动全得到了安抚。他们将前前后后的不快全放在了一边,他们只顾眼前的快乐,他们只有从眼前的短暂的快乐里汲取精力,以对付其余的冗长而乏味的时光。她有些困倦,他也有些困倦,沉沉地入了睡,睡梦中,两人不知不觉地分了手,各自躺在一边,直到天明。天光从竹帘的细缝里一丝一丝渗进,终于织成一张光明的网络,笼罩了房间。然后,太阳也来了。她起床,先在床沿上坐着,风吹动了竹帘,晃动了阳光,他身上忽明忽暗,然后,陡地一动,四肢一划,盘腿坐起了。他们木木地相望着,昨夜的激怒与缱绻消散得无影无踪,恍若梦里。
过了五天,她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车是晚上八点的快车,票买的是硬卧。这一日,她没有去上班,早上便起得很晚。等他起床以后,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梦,醒来时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睁开眼睛,太阳穿透竹帘,已上了床边。她远远看见床头柜上有他的一张便条,却懒得伸手。她很舒坦,动也不愿动。睡觉,多么好啊,她想。她慢慢地移动胳膊和腿,胳膊和腿感觉到篾席的清凉和光滑,便来回地动着。她很想再睡,无奈已经睡足,再也睡不着,连眼睛都合不严密了。透过半合的眼睑,她看见了自己睫毛的倒影,穿过睫毛的倒影,她慢慢地不知觉地移动眸子,书橱顶上堆满了报纸,报纸上落了灰尘;灰尘在阳光里飞扬,阳光将灰尘照得发亮。阳台门上挂了一盆了不起的吊兰,全部死去,尚留有几条葱似的叶子,影子正巧投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有一把电动剃须刀,接了电源,也没拔下。她恍恍惚惚想起方才是有过一阵突起的噪声,自己似乎还嚷了声什么。门前东一只西一只地丢了他的拖鞋,煤气灶上坐了锅子……她的目光周游了一遭,回到床头柜上,那里有一张字条,压在她的手表下面。她鼓起劲,伸出手去抓到了字条,字条上写道,他买来了包子,就在煤气灶上的锅子里,还说他下午请假回家陪她。她微笑了一下,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翻个身,趴成一个极舒服却极难看的姿势。她忽然有些不想去了,为什么要去呢?在家里不挺好的,为什么要去受那个累呢!挤一夜的火车,下了车要去找出版社,找到出版社要交涉,还有,要找旅馆。她忽然忧虑起来,她今晚将住在哪里呢?她一无所知。她将一个人在那陌生的地方奔走,得不到一点援助。她有些懊悔了,可是时间在逼近,她还有很多事没做呢,要收拾行李,等等,哦,她多么厌烦啊!这时候,她想到了丈夫的种种好处,想到要将他撇在家里十天了,可她也不痛快呀,她更累呀!她感到极累,并感到时间极紧,赶紧起床,忙完了一切,却连中午还没到,于是,她便又有些着急,心里急急地等着天黑,等着出发的时刻,等得有些焦灼。到了傍晚,那焦灼使她疲倦了,莫名地升起一股厌倦,于是,她又变得易怒了,心里涌起无名之火,为了极小的事情,数落了半天。即便是久经锻炼的他,也不由得有些气馁,低了头默默地喝酒。她如同下饭似的絮叨,戴了满头的卷发筒。卷发筒又不是一色,姹紫嫣红,显得十分的热闹和缭乱。
直到最后,他忍无可忍,才抬起头,欲语还休了几番,然后,说道:“算了,你要走了,我不和你吵。”
说完又低下头去,接着喝酒。这句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她竟住了声,其实,她原本是可以回说:“如若我不走,你就要与我吵吗?你有什么道理可与我吵,我倒愿意听听!”由此下去,另一个新的题目便又开始,她尽可以无休无止了。可是她却住了口,竟没有说出一句有力的回答。她的静止于他也觉着有些异样,不觉又抬起了头,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复又低头吃各自的饭,她的絮叨就此打住了。
很久以后,她时常,时常地想起这个傍晚,她临行前最后一餐晚饭上,他无意中,完全是为了退守而说出的这句话:
算了。
你要走了。
我不和你吵了。
以后的日子里,这每一句短句,都成了一个征兆。而这时候,他们谁也不明白,只是隐隐、隐隐地,觉着有点不安,不安什么呢?待要细想,那不安却没了,捉也捉不住了。随后她平静下来,一直到上车之前,两人相安无事。临开车了,铃声已经响起,她忽然想起有句话要告诉他,就赶紧推上窗户,伸出头去对他说,冰箱里的排骨和肉,要提前两三个小时拿出来化冻,这样他中午必须回来一次,把肉从冰柜里取出来化冻,记住,要放在盘子里,否则,化了冻的水会淌得到处都是……铃声在响,他听不清,她不得不将每句话都重复两三遍。话没说完,铃声止了,车动了,他便跟着车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她扒着窗框,努力探出身子,极力要把话说完,可是火车越开越快,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风在耳边呼啸,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却还在拼命地跑着,她叫道:“不要跑了!”他看见她嘴动,更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愈加拼力地跑。无奈火车越来越快,早已将他抛在了后面,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活动的黑点。她忽然有点辛酸,眼泪涌上眼眶。火车离开了灯光通明的车站开进了夜色笼罩的田野。她依然探着身子,朝后看着。看见了列车的车尾,沿着铁轨在黑色的田野上飞快地爬行。水田闪着幽暗的光亮,极远极远的地平线上,有着忽隐忽现的灯光。月亮升起了,照亮了苍穹,她看见了月光下火车淡淡的影子,在辽阔的天地间爬行。
他跑什么呀!她想,忍着眼里的热泪,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那边也可以写信说的。她何苦非要这会儿说呢!可是,她恍恍惚惚地觉得,她想说的并不仅仅是这句话,也不是另一句,说哪一句都是次要的。当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觉着一种紧迫感,她必须要和他说一句话,现在要不说,就晚了。怎么会晚呢?她又不明白。因为铃响了呀,铃声一停,车就要开了,车一开,她就要走了,而他则留下了,于是她就急切地要与他说些什么,她还费心想来着。是的,她想着,说什么呢?似乎心急慌忙地想不起来什么,猛地就想起了冰箱冻肉的化冻的事情,她就讲了起来,与铃声争着高低。唉,那催人的铃声,这就像是一次真正的别离了。她心头萦绕着一种很古怪的疑惑。
这疑惑很缠了她一会儿,她甚至有些苦恼了,便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书看着。看了一会儿,就觉着了困,起身理了理床铺,睡了。她半醒地睡着了,做了一些梦,梦境随着车身晃荡着,布满了“轰隆轰隆”的鸣响。她睡得很乏。风夹着夜晚的雾气刮在身上,又凉又潮,身上黏黏的,粘了许多煤烟里的黑色微粒。她在梦里洗了澡,还洗头,洗得很痛快,却总有一股遗憾的心情,大约是因为很明白这只不过是梦吧。当她终于到了宾馆,在浴室里大洗特洗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个梦。她总是记不住梦的。
笔会先在省城集合,第二日就上庐山。作家们几乎都到齐了,还有两位乘坐晚上的航班到达。至于各路编辑记者,已陆续不断地赶来,笔会一律不负责安排他们的住宿。她却幸运,因为女同志的房间正多了一张铺位,给她挤进了。而别的编辑记者,都住在并不那么近的邻近的招待所,还有的,直接到庐山上等着了。再没比她更方便的了,可与作家们朝夕相处,虽不好光天化日地约稿,而使主办出版社不快,可是却有效地联络了感情,为日后的稿源奠下了基础。何况,她是那么仪态大方,谈吐极聪明,进退也有分寸,很博得好感。正是忙的时候,要接人,接来了要安排休息,还要闲话几句。虽只在此待一个晚上,可也不能让作家感到无聊,便去买了歌舞的票子,作家却想看有地方特色的赣剧,打听了半日,只有一个小县城的剧团在演,再去弄票,这里却又有作家因旅途疲劳而有些发热,其余的便也没了兴致。忙极了,乱极了,只好来抓她的差了,让她跟了出版社的领导去机场接人,她欣然答应。
由于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又尽情地大洗了一番,她的心境十分明朗,人也活泼了,有了好耐心,她心里直想:可真是来对了。如果没来的话,将是什么情景,她简直是想也不愿想了。她没有将洗过的头发卷上卷发筒,那样子是可笑而丑陋的,她只将头发用干毛巾擦干,梳平,用牛皮筋在脑后束起来,反倒显得清秀了。然后她换了无袖的横条的连衣裙,穿一双绳编的凉鞋,年轻极了,新鲜极了。吃过晚饭不久,便有人叫她上机场。
她和出版社文艺室副主任老姚,坐一辆小车,往机场去,路上便与老姚谈话,谈到出版界的窘况,小说可喜的发展与变化,以及将乘坐1157航班到达的这两位作家的一些传闻中的人品与逸事,穿插了老姚对车所经过的地方与名胜的介绍,不知不觉,机场到了,离飞机到达还有近一个小时,便坐着等。等了一会儿,又觉不放心,她便去问讯处询问,确信了这次航班没有误点,才放心地坐回沙发椅上,继续等待与闲话。司机是个路路通,找到个七兜八绕的熟人,将他们一直带到停机坪上去接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