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将嗓音压得极低。她很怕失去机会，仍追上一句：“其实荆王府有意召集全京师的名伶排演一出新戏，让那些镇日玩乐的戏迷也知道什么是好故事……”
“哎！”步辰鱼挥挥手打断她：“我要照顾鸿瀛班其他人，不会与外人合作。”
胖女一下子没声。
步辰鱼这下子明白过来：红莲会知道拉拢戏迷入会。荆王为了夺嫡无所不至，官宦人家多有蝇营狗苟，其中女子也能混入戏迷堆里，也希望给荆王造势。
何账房低下头，心里冷笑：大家碰到一起了！可惜，你把步辰鱼看成好糊弄的戏子，要他给荆王站台，却不知道他的脸面和声名早就归了光复明室的义军！要说他这张脸和外面戏迷的感情能换来什么，那也是推翻大顺皇朝，将荆王算在内一并斩杀！
胖女只当步辰鱼不肯攀附权贵，想一想还笑。
领头进来的美貌少女侧耳听外面环境，诧异道：“荆王既然来了，家里也该有接应，怎么还不到？”
步辰鱼看她言语甚是得体，未免同情她的际遇。他记起欢颜也嚷着要出家，不禁莞尔。
美貌少女目光敏锐，看他神态却又怔住：他不是没见识的人，为什么肯来这一趟呢？他对王淮宁的女儿似乎很关心？
事情闹到这一步，屏风内外渐渐都传开了，说《戡乱记》就是欢颜写的。族中几位才女眼神有些复杂：她们从不屑于小说、戏本之类“下流”文字，也难说能否写出来。
几名少女家人共推的祖百龄已经带着护院们到了花园外面。他听说苏勒派了一个戏班子给荆王演戏，暂且不敢进去。一个护院看他与王淮宁素来交好，特地告诉一声：“我们二小姐就在前面呢。”祖百龄也好奇，用眼角余光看见花园里面站着一个人，她离门不远。她的身量还未长足，带着帏帽，看背影颇似王肃风度。
在花园里的首席上，荆王端坐不动。他听那戏文字不见精彩，倒像个孩子絮絮叨叨讲究天下大事，用的都是小老百姓的道理，只是把梁王、李世民……自古以来尴尬的诸王苦处都体恤一遍。戏里添了一笔很有趣：
那位汉朝的梁王平定叛乱后入京，皇帝封赏他，大臣恭维他，气氛却因为储位之争陷入僵局。梁王不快，暂且退席。他站在皇宫最高处，俯视长安月色，问身边宦官：“信陵公子是英雄还是奸贼？”戏中的宦官不敢答话，梁王更慨叹一声：“可惜如今不是战国，否则大丈夫见义勇为、当仁不让，过后去国离乡就是！”
王肃听到此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些话岂是小小女孩可以乱想的。
荆王怦然心动：难为她想得这么认真，把许多贤王的事迹都类比来谈，还说出了别人体会不到的悲凉。秦汉以来，华夏大一统。无论诸王是对是错，他们都不可能学信陵君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避居他国。例如荆王的立场，他只能为了朝廷与西北作战。若是犯了过错，他就无处可归。虽然他有游牧民族的血统，他的外祖父当初是西北的小王。可是那个老人争夺汗位失败，降了大顺皇朝，曾引导汉军深入西北要塞，屠杀他的本族及盟军数万人，西北各族发下毒誓，要用这个叛徒所有直系、旁系的血脉祭奠亡者英灵！戏里的梁王、台下的荆王……都不像信陵君可以投奔异国他乡。
戏里的梁王更叹息一句：“皇兄，我帮你将诸王都平定了——你不将储位给我，我难道就不是孤家寡人了吗？”
小戏子还不算出师，声气稚嫩，只一句喊出口，荆王毛骨悚然。
王淮宁虽然想到苏勒指使欢颜试探荆王的性子，也觉得他们过火了：不要说荆王从没打算扶持太子、打击诸王，就算荆王有过这个念头，看了欢颜的戏，他也要改主意吧。太子与诸王之间，本来就像是战国末期合纵连横的局面。要让诸王望而却步、不肯与太子联手，最好的说辞就是拿汉朝的梁王作例子——帮助帝系剪除诸王的害处，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王淮宁看见荆王的脸色铁青，就要举手喊停，再不成将欢颜狠狠责打一番。
可是荆王却忍下去，反而扫了王淮宁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唱戏。这些年，有人为了功名利禄拥戴荆王，他们只会说荆王如何有功，如何胜过太子。他们很少提及荆王心中的恐惧……七年前那个小孩子居然闷在家里写戏。到如今，她在大庭广众下教人演出了古往今来梁王、荆王的恐惧。荆王隔着人丛望了欢颜一眼，看她现在想起戴帏帽，合族女眷都是循规蹈矩，只有她一个怪胎。难怪当初“李建成”看着她就笑，这丫头心眼够实的。
这一折很快就唱完了，所谓兴尽悲来，直接换到荆王被景帝斥责一场。景帝的话用今人的口吻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争夺储位，就要杀戮无辜吗？那些被杀的人个个都犯了死罪吗？没得到诸位就这样对待臣民，自问有资格问鼎皇权吗？
听了这些说教，荆王的心态反而从容。他冷笑一声，远远瞪了欢颜一眼：你懂得什么？战争就是战争！这些年倒在我马前的西北兵将哪一个没有家小？哪一个不是族中拔尖的年轻人才会走上战场？要是他们没卷入战争，他们也许都“不该死”。可是他们站在战场上一方的营垒里，就怪不得别人手狠，权争也不例外……李世民对李建成、李元吉诸子何其残忍？那还是他的亲侄子！可是放下屠刀之后，他是文成武德、礼贤下士的千古仁君！汉朝那位梁王杀大臣没有错，错只错在他还没夺权、只杀大臣。他还以为太后和景帝讲的是亲情，以为他发一阵脾气压下舆情就好，结果人家大权在手，几句话就泯灭他余生希望。换个做法就不同，比如明代的朱棣夺位之后杀了方孝孺等人，将他们的妻子、妹妹、女儿贬为官妓，这依然不妨碍朱棣善待归顺自己的才子，不妨碍他成为明君。
欢颜隔着帷帽朦胧的纱幕看不清荆王的表情，只觉得他那身红色的蟒袍像火，一团团灯光环绕他周围，映得蟒袍上的锦绣华贵而狰狞。她疑惑荆王怎么没被感动说两句，不免将纱幕掀开一点，却看见荆王讥刺的眼神……她的心一沉。
七年前那一幕，她隔了好久才读懂：为什么荆王偏偏要召集东宫和诸王的属官，为什么他非要让世子出面演《贤君记》？看他眼下表情，他果然是故意的。世子代表他自己，他自诩是李世民一样的人物……而且，他不认为滥杀无辜有错。
她的戏还是不好吗？欢颜闹不明白，她写的都是苦心思索的真心话。
王肃以下，王家众人都紧张极了。
欢颜想：这倒是个因祸得福的机会，要是荆王实在发怒，我就说自己出家请罪——这话几乎是她自己打趣、鼓劲儿，但她笑不出来，还是有点害怕了。
她有些晕，她从不关注朝中大事，这些年想的也是写戏。就算偶尔念头一闪，她也不去深想。除了她还是新生儿时，太子见过她一面，她甚至从没见过太子。她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她也不关心他又做了什么……他似乎是很重视与清国的邦交，前阵子她病了，他还派御医过来。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确认：荆王要与太子斗到死的。哪怕太子什么都不做，因为太子处在那个位置，荆王也要他像李建成一样死掉。为什么呢？就算让她杀一个陌生的、十恶不赦的人，她大概都下不了手，别看她学了几招功夫。为什么……她小时候就觉得荒唐残忍的剧情，荆王到现在仍不觉得有问题！为什么千百年后的她可以为了李建成痛哭，哪怕他不是什么英雄，荆王还是希望他自己的哥哥死掉！
谁也没料到，这戏发了一顿道德高论，竟然就唱完了。
王家的男人们面面相觑：这是在激励荆王斗志、让他不要重蹈梁王覆辙？还是王淮宁的宝贝女婿苏勒指望说教有用？小孩子把戏劝人放弃夺嫡，开玩笑吧！
欢颜越看越灰心。她手一松，低下头：今天她接连两次失败，《樱海记》只赢了开头，之后骂声不断。《戡乱记》反而让荆王厚颜无耻瞪着她了。她当然明白他在示威：我就是要杀太子，要是你家挡我路，我还杀你呢……欢颜气得热血翻滚：要说文笔不成熟，她认了。《戡乱记》讲的是做人起码道理，荆王怎么可以不为所动呢？
荆王看着她踌躇满志而来，灰头土脸收场，也想笑：多看两眼，谁都能看出她是书呆子。
王肃一向反对王淮宁胡乱安排欢颜的终身，这时候却叹息一声，有些同情地看着欢颜：全族上下，也只剩这一个孩子不失本心。她说的都是寻常道理，可惜在如今，寻常道理一句也行不通。王肃想要回忆十四五岁的自己，他当初是什么怀着庇护黎民的志向读书？这些年的委曲求全，那种清净锐气的心智竟找不回来！
“好了，臣治家无方，婢子无知，有污亲王耳目……”王肃离席请罪，这一点连王淮宁都没料到。
荆王一摆手，心想：好戏才刚开始。“她本来是演给自家人看的，无论好坏，都是孝心，倒是本王躬逢其盛——把写戏的人传上来吧，如今也不必隐瞒，刚才本王离席，正好听见苏勒的未婚妻、王淮宁的千金就是《戡乱记》的作者。”
王肃无奈归座。
王家终归有教养，这时候人人提心吊胆，还是鸦雀无声。
欢颜本来就是荆王堵着叫回来的，她挪脚步朝荆王走去。
烜功自从退在自己座上就不安心，几乎想站起来把一切罪名揽下。
祖百龄在门口等了多时，还不让通传。他想：要是荆王就此离开，自己找人就容易。要是荆王闹事，自己只好以找人为借口，帮王淮宁打岔，王淮宁少不得记下这笔人情。此刻他埋怨起自己的女儿和邻家娇女——她们总是学了几句诗文就不知天高地厚，聚会胡说，终于跑到要紧的去处！
欢颜离着荆王十几步跪下。
刚才撤在一边的歌女、舞女还乱想：王爷这等人物，何必非要见有婆家的女子？这是什么佳话？她们暗自嗟叹：可惜我们不是好出身。
小戏子跪在旁边，心想：刚才贝子说万事有他担待，希望是真的。
荆王道：“你写的好戏啊！”
欢颜听他满口讽刺，低头想要不理。王淮宁轻轻一敲桌子，她只得磕头道：“王爷缪赞！”
在灯影下，荆王的容貌越发显出高鼻深目、带着胡人的野性，他拿出威风来，扬声喊一句：“你好大的胆子！”
欢颜想一想，长话短说吧。她索性试一试：“王爷莫要生气，奴婢自不量力，原以为戏能看的，谁知道您看了不喜欢。这事情怪不着别人，我写戏都是瞒着老爷、太太的，全族都是第一次听到……似我这等愚钝不祥之人，实在不行……就青灯古佛、出家谢罪吧！”
王淮宁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欢颜为何听苏勒的话，刚才还演戏给家里讨好解围，转眼又拿出这句话。须知，荆王如果抓住把柄，是可以借口欢颜孝心为全族祈福、“准许”她出家的，那么一闹，满朝官员都可能笑话苏勒和王家。
荆王却吓一跳：这是阴谋不成？赵王告了苏勒，皇帝就升赏你们全族，我不能接茬说你出家的事。他笑一声：“果然是能写戏的人，诙谐有趣。”
欢颜叹道：“我认真的！”
旁人不说，屏风内外各有一个人痴了：屏风外的是烜功，他只计算苏勒的条件是好的，指望欢颜有个归宿，谁想到过了这些天，就算刚才欢颜对苏勒眉开眼笑，她还是不开心。屏风内的是步辰鱼，他想不到欢颜绕个弯子、竟然这样大张致在荆王面前表白心迹……她当然是为他表白！步辰鱼没想到，世上真有一个人可以对他这样痴心，她好像把家族、地位、名声统统都不要了。
胖女越发紧张起来。
何账房职责就是监视步辰鱼，也想着：不妙，这里面有什么孽缘？
王淮宁强忍着疑惑，厉声道：“胡说，王驾面前也容得小孩子扯谎么？”
王肃想了想，却道：“罢了，神佛岂是信口玩笑的，你有话回家再讲。”
荆王本待多问几句，向王家施压，眼下不明白欢颜是否装疯卖傻——那么，他们演这场戏意义何在呢？
苏勒在园子外面，仍坐在轿子里：“你们说祖百龄也带人来了？”他笑道：“好，将来诛灭荆王后，王肃编修实录也有个旁证——祖百龄会向青史作证，东宫属官曾经委婉劝过荆王，可惜荆王还是咄咄逼人。”
荆王既然耀武扬威，看热闹的怎么舍得不让戏精彩一点？为了显出东宫一方善解人意、苦口婆心，引用梁王一例果然比宁王更有分量——既然摆明了梁王的教训，东宫一方无异在说：我们体谅你的苦心，将来必不会薄待你，希望你也不要做乱臣贼子。等到后代人阅读历史，他们一定就将此得出观感。
荆王坐着沉思，终归不能怕了一家文官。他对欢颜冷笑道：“本王说你好大胆子，只因女子无才便是德——外面的闲书心术最为不正，比如那本《三国演义》，别人都说作者有图王之志。你一个小女孩竟敢妄议古代帝王将相，现在又说要出家，还肖想成佛不成？”他说到最后，记起她那句“荆王也是英雄”，未免心软，带了戏谑的口气。
欢颜“突袭”出家不成，更是怏怏，勉强道：“臣女不敢！”她时而称臣女，时而称奴婢，也是其父这些官职不同，造成她称呼混乱。
荆王也不挑剔这个，又说：“你妄议就罢了。本王看了戏，你议论又不透彻——”说到这里，他环顾王家众人，故意大声道：“要说梁王是否该凭贤能问鼎帝位，景帝一朝就有现成的典故——黄老之士曾与儒生相争，议论汤武革命是犯上作乱，还是吊民伐罪。你的戏既然写到景帝一朝，为什么不提这段典故？”
欢颜本来别扭，听见荆王点拨有理，却欢喜起来：“这个……我虽然看过，竟没想到！王爷，我真没想到你除了会打仗，还熟读经史！”
“哎！”王淮宁忙呵斥她。
荆王最忌讳别人说他有蛮夷血统，因此兼学诗词歌赋。他笑一声：“比你一个糊涂孩子还强些！”
欢颜被这句话伤了，幽幽想：当初是在你府上，大叔说我不是白痴……怎么样？七年时间，我总算替他扮演的李建成回敬你了！好不好再说啊！
——原来，替步辰鱼扮演的角色报仇才是她演这场戏的最大原因！
荆王道：“本王既然说到这里，你倒回答看看，你以为汤武革命如何？”
所谓汤武革命，自然是指商汤与周武王推翻昏君的历史。若是赞同他们的做法，那就等于说造反有理、任何贤王都可以推翻不如自己的太子登上皇位。若是反对他们的做法，又违背了儒家仁治的信条。所幸这个问题有定论，王肃知道事关重大，直接接口道：“王爷，小孩子不懂事，您自然会教导她不食马肝的典故。”
那就是当年景帝给出的答案：马肉美味，但马肝有毒，吃马肉的人不需要连马肝一起吃掉。读书辩论有益，但汤武革命之类的大题目关乎万千人的性命，如果轻易讨论它，不管得出什么结论，都可能给世人带来莫大伤害。那么，莫如三缄其口。
荆王听了一笑，转脸反问道：“这就是王大人的见解？”
王肃顿觉自己中了圈套：王家刚被升迁，荆王堵着门问话，王家的回答竟是模棱两可么？
王肃知道，太子永远不会听信谗言怀疑他。恰恰因为这个，他连最微小的事情也不能替太子保住颜面，是否太胆怯了？这一瞬间，他想起王淮宁一往无前的争斗，忽然觉得自己也是愧对子孙的：自然，谦和退让是太子一贯的做法，但身为臣属的人眼看着诸王欺凌过来，单靠隐忍能行吗？如果明天诸王各施手段，王肃自问，他能否保得住太子？他并没有十足把握！他最酷烈的底限不过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太子共存亡。
步辰鱼在屋子里后悔到极点：今晚这样特别的情境，让他几乎想要抛开一切责任，将外面的欢颜保护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可是，让她不惜出家反抗的婚约是他无意造就的，她为了出家或为了他演过的李建成，现在被荆王威胁着——这些事他都懂。他也能设想，如果她就是不要嫁给苏勒，而苏勒争强好胜绝不放手，她的心机斗不过苏勒！她心直，最后也许生不如死……这都是他的错，最讽刺的是她一早就走到他面前、走到他的后台，他还是漫不经心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外面质问欢颜的，是杀人如麻的荆王啊。
结果，步辰鱼听见欢颜在外面“嘿”地笑了一声，好似想起了生平第一美事。
本来距离这样远，他不该听到，可是外面太静，他偏偏听到了。
欢颜若无其事说：“祖父大人是不是跟景帝一个意见，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个人有更好的回答。”
“什么？”荆王看见王肃窘迫的反应，本来长出一口气。他今天就是来羞辱、欺压王家人的，他现在做到了。王家讪讪地演一出景帝打压梁王的戏，可惜在现实里，太子一点面子都没有。荆王没想到欢颜还有胆量接话。
欢颜没那么多计算，只是想起一切最初的因由：是因为大叔的那番话嘛！她低声嘀咕一句：“我就知道，别的事情我不懂，这个话题我还是能谈几句的，我毕竟记挂了七年啊……”她抬起头来朗声说：“回禀王爷，类似汉景帝和梁王、李建成和李世民、朱允文和朱棣、明武宗和宁王……这类问题还有一种回答，那就是事在人为。既然活着，就不要逃避，就不要放弃希望。双方都为了保全天下、也保全亲人的性命，更让对方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受到信任和关怀，为了这些目的而努力。为了保护亲人和天下而努力，远比为了权力而杀戮更考验一个人的智谋和本领。孙子兵法也讲这个道理，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大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