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淮宁转身回来，他先不去内院，却在二进院子停了一下，抬头朝皇宫的方向望去。高墙阻隔，他看不到那里的斗角飞檐。他仔细回想，苏勒是怎么一步步走近自己。对了，一开始，苏勒是打发“包袱”的最佳对象，除了外邦贵族，没几个人肯娶欢颜，娶做侧室还不低身份。再后来，苏勒言语周全，给王家充尽体面，是个拉做党羽的好坯子。然后，苏勒伤重之余性命相托，也将暗地财势告诉他……看对方有没有钱，就是官场最基本的诀窍。官员的俸禄永远不会让他们豪阔。因此，当一个官员告诉另一个官员他有良田数十万顷，他实际就在说：我有本事非法圈地，你如果愿意，我们一起发财！其他皆可类推。
看到苏勒财势的那一刻，王淮宁就知道他有商界门路，这恰恰是王淮宁谋取相位必需的条件。再看赵王屡次横眉立目，他也猜出苏勒与赵王有利益冲突，却没想到这样结果。
今天，苏勒彻底表白结党的忠心与手腕。官场党羽没功夫“试玉七年”。官员如过江之鲫，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公务与应酬。能够联手的人都是碰面几次就看出彼此上道，然后各展所长，下一步就将利益捆在一起。有了金钱、女人和明里暗里的死盟约，一年半载就可以从陌路发展到联手贪污。
王淮宁要的，并不是自己贪赃枉法。他要的是一个笼络官员的人。这一点苏勒想必看透，才会大胆布局，朝他走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监国意味着官场变动，将来即位更是如此。可是天下太大，没有一个君主可以独揽所有政务。要握住皇权，皇帝和太子都得倚重官员。“民心向背”是句老话，“官心向背”同样厉害！太子将来要成为皇朝最高统治者，他得从权倾朝野的亲王、大臣手中夺回官员。对投诚的官员，太子要安抚。对顽抗的官员，太子要打压。只有投诚势力庞大，打压才成为可能。要让官员投诚，就需要钱。真金白银的赏赐都不够，太子需要给官员赚钱的门路。除了合法的利益分配外，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向官员分配“与民争利”的特权。
更直白地说，谁能有效包庇一群谋事亦斗人的官员贪污，借以换取他们心悦诚服执行政令，驱使这些官员将其他官员打垮，让其他官员担负贻误朝政、贪酷虐民的罪名，将其他官员的家产抄没瓜分，谁就是皇朝的实际统治者。在这条铁律面前，皇帝、太子概莫能外。
可是，皇帝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很多皇帝的做法，是放任一两个权臣组建党羽，由权臣出面率众贪污，同时处理政务。皇帝假装被他们蒙蔽，说他们都是清官干员。遇上各自利益分配时，君臣心照不宣，找些漂亮名目，拟定堂皇旨意。等到权臣坐大，新的人才崭露头角，皇帝再“突然醒悟”：原来权臣贪污！好吧，你们辜负了我，我要接纳新人的忠心，让他将你们正法……新人上台，重新组建党羽。改朝换代固然周而复始，皇帝更替也是周而复始，朝争相权亦是周而复始。
这些事情，太子至今没有看穿，他的心中只有圣贤准则。王淮宁不能不打算：就算他没有野心，王家也是太子的人。如果赵王、荆王或任何一系伤害太子，王家满门都不会有好下场。那么，不管用什么手段，王淮宁都要扫清官场中的障碍，替太子打下基础。就好像历代相佐不会告诉皇帝：“我在帮你笼络官员，所以我在组织大家贪污。”王淮宁也不会对太子这样说。志在相位的人就是如此孤寂。他们每个人都道貌岸然、讳莫如深，在主上面前表现出道德君子的姿态。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统率朝中文武贪污，事实与口头言论大相径庭。
王肃高高在上，不理事。詹事府其他官员自忖难与王家争竞，也都安分守己。如果有一个人得站出来，这个人恰恰正是王淮宁。
王淮宁不能自己走去赵王或荆王手下的官员家里，对他们说：“你们投奔我吧，我能让你们贪污更多！”第一，他不掌控官场实权。第二，太子的权力还在积累，太子也不会出面做这种事。第三，赵王之所以笼络官员，还有一重特殊原因：他实际操控的三家巨型联号都在吸纳股份。官员在别处贪污的钱可以巧立名目，由不法商人冒称股东，在商号里周转，不但利益翻倍，而且洗掉了贪污证据。诸王当中，赵王将这件事做得最好。荆王等人都有类似方法。唯独东宫一系，他们没有任何商号。这对于满朝贪官而言就是毫无吸引力。
王淮宁需要一个“代理人”，能在商界动手腕、恰好惊动赵王的苏勒就是绝佳人选。
一省煤矿的生意虽然不能与巨型联号抗衡，但实力可以扩充。苏勒还有赵王不具备的优势，他是外邦人，多了不受律法追究的若干自由。他不可能问鼎大顺皇位，不像赵王。官员直接与赵王合作时，都担心将来赵王即位、他们贪污的底细会不会被追究。
现在苏勒公然与王家结亲，太子方面根本不会与官员交涉。乐于投诚的官员自然会接近苏勒，今后结党水到渠成。
王淮宁回到内院，先问太太：“欢颜的嫁妆准备得如何？”
太太站起身迎上来，忍气道：“我这就拿单子给老爷看。”
王淮宁说：“不必，我知道你用心。”
太太嫌气闷，刚才吩咐将窗子推开了，庭院里两株高大的海棠树在湛湛蓝天下摇曳生姿，树枝随着微风摆动，让她肃静的妆容、黎色仿宋八荅晕织锦居家衫子、裙、履明暗反复。
烜烈自然已被太太赶出去了，屋子里剩下太太身边的婆子、丫鬟，她们各有固定服色，站在角落里，暗自胆寒：王淮宁什么时候震慑家下，什么时候真发脾气，她们还是知道的。眼下他虽然没公然斥责，也只是给正妻面子。苏勒不管如何，太太派了什么人跟着欢颜出去？闹那么大也没人回禀一声。如果是寻常疏忽，可以责罚下人。像今天这样的情形，就是太太欺心了。王淮宁知道自己说过要管教欢颜，也说过关外礼数不同、苏勒算是通家之礼，他没说过欢颜遇见威胁家里也不理会。平时他并不在乎正室如何压伏妾室、庶女，那是本分。到了今天太太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要生气。
太太抬头看着他，自己成婚三十年，仗着娘家余威，行事过得去。上到王肃和已故主母，下到王淮宁，他们都不曾真正呵责她一次，偶尔问话也是一语带过。今天王淮宁却变了。一身正蓝色六品文官常服，一顶乌纱帽，本来只算中下品流，映衬他清癯面庞和斑白两鬓，却显出宰辅一样的阴沉与权势。他盯了太太好半天，说了句奇文：“早知道把烜徽许给他就对了。”
什么？太太大感意外。
王淮宁又盯了她一会儿，没有狠说，态度郑重罢了：“今后欢颜的事只由你和贝子府商量，不拘是苏勒或老嬷嬷都好。”这话妙极了，也就是说，苏勒怎么闹腾都行。欢颜要是因为别的出了意外，王淮宁要拿太太是问。
用人有听不明白的，太太几乎朝后栽倒：老太爷、老爷、大侄子升官，意义她懂。可是欢颜没来由撒谎，苏勒乱跑乱来，怎么倒像有功？她毕竟不能详细知道朝堂上波澜，只得强忍着不失脸面，答一声：“是。”
王淮宁又看她一眼，用《大学》一句话说：如见其肺肝然。他挑一挑嘴角，温和地补一句：“辛苦你。”既往不咎，勉励将来，两种态度都在话里。
太太看着他深刻的笑纹，忽然又灰心：他眼看就到半百之人，当年那个纯良端方、只记挂苍生的少年进士安在！不知不觉间，昔日举案齐眉的小夫妻也被官场规则淹没，他们说话多像是两个官吏共谋……
西天慢慢淡了，然后金色的余晖浮上来。
王淮宁说：“我去看看欢颜。”
父亲当然不能直接跑去女儿闺房。
王淮宁步出正房偏厅，出了中间那到门，抬头看天上微红的霞色，仿佛万物都是吉兆。他到正房连着耳房、东厢房那道廊子下面负手站了一会儿。有两个丫鬟照例出来，先搬了赏雪赏花的藤椅、小桌，拂拭干净预备下，又去叫欢颜出来。
欢颜已经在厢房里等了好久。在她心里，苏勒的形象益发“伟岸”起来。要是苏勒断然退亲，老爷怎么都没法子，自己先出家再写戏，赚了钱把亲妈接出去快活养老……幸福未来就在眼前。她喜一阵，呆一阵，虽然也想到生平听人形容的困难，似乎卖文生涯极苦。就连大才子徐渭都说：“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她怎好比徐渭？但是，外面那些多写戏的人。要是活不下去，他们就不写了。
这就是她算不清的地方。如果一万个人写戏，每人只要写一本，就是一万本。如今大顺皇朝小县也有数万人，读书认字的不胜枚举，只要其中有一成写戏，本子就多得埋死人。至于每个写戏的之后是否饿死，都不妨碍文字流传。多数人半饥半饱，合成“翰墨盛世”。这不意味着十几岁的女孩可以借此独立生活。可惜还有一句话误尽苍生，当初有个半生寥落的酒疯子讲过：“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欢颜不计后果，也是信了这个。
欢颜想着自己不该剃光头，最好带发修行。她又想：庙里都要做经忏，自己认得字，教小尼姑读经都是个营生，人家不会不让她进庙的。苏勒真真好计，这比一开始就在外面租房子、女扮男装强多了。她更想：自己还会武艺，前几年偶尔帮粗使婆子劈柴，只当是爬树一样的游戏。若是到了庙里，她是不是可以漫山遍野去跑，春嬉繁花，秋拾红叶，一身使不尽的力气，可以尽情欢跳。
这个时候，太太屋里的丫鬟来叫她。
欢颜想：成了，老爷从不单独找自己说话，这一定是苏勒得力。她将来赚了钱，可要好好谢他。
她站起身，居然来了主意：“小净，你把我那件道袍拿出来。”
大家都有斋戒的时候，故而人人有道袍。小净今天已经不管了，虎着脸跑去把那件衣裳找出来，往她手里一塞。
人人都知道老爷不会让欢颜出家，她却拿眼睛瞄着小净，心想：我要是走了，你伺候别人会不会受气？等我赚了钱，派人送回来给你存嫁妆……她想象中赚的钱真是“用之不竭”。
她将道袍胡乱套上，头发又扯散，换成男子式样，这才走出来。
王淮宁本来酝酿好心情，一看她这副模样，气得脸上青白不定。
欢颜以为他被苏勒气成这样，心里一高兴，禁不住念念有词：是处便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遥，却不倒伶俐！纵然不做得菩萨，修得个小佛儿也罢！
这话都是她心里背来，出自《清平山堂话本》一篇俗文。文中的李翠莲性格夸张，不但不遵礼法，还对一切尊长决绝奚落，骂得妙语连珠，不肯好好嫁人，最后出家。如果真有这样的女子，人们大概不会夸奖她，只会像话本里的亲戚、外人那样讨厌她。可是作为故事，李翠莲却跟孙猴子、哪吒一样“可爱”。别人无缘无故说我一定这样，我偏不……这就是他们的魅力。哪个孩子小时候没梦想自己可以天上地下、任意施为？
欢颜又不是真要修行，她打趣罢了。
王淮宁看一看，估计缠不清，破例拿出耐性，在藤椅上坐着，道：“你走近来，我同你说话。”
欢颜心想，苏勒都来过了，自己得加把劲，就将单掌一举，学着曾经看过的尼姑架势，打个问讯：“阿弥陀佛…”
王淮宁怒道：“闭嘴！”
欢颜算计不对，一下又疑惑：苏勒答应得那么好，是不是诓骗自己？她不再假装大彻大悟，好不容易编圆的故事也丢在一边。若是让她胡编，自然连佛祖如何言谈举止都能扯出一折戏。现在嘛，她小心翼翼瞅着王淮宁：“老爷，我说的都是好话。”
王淮宁推想起来，大略如此：太太不肯照管她，她执迷不悟。这两回她与苏勒见面，只怕都说了不应该的话。她之前只会硬碰硬，两个月没准主意，今天大着胆子想出“妙计”来。若非旁人促狭撺掇她，那就离奇了。她今天见的就是苏勒，还有谁给她出主意？苏勒的心机可喜，可厌！他默不作声，突然来了烟雪园一出，目的达到后，再敲打王家一下。
欢颜不想嫁给他，苏勒已经看出来了，却不肯自己威逼劝说她，那不成话。他将欢颜交还给王家自己料理。
王淮宁一敲桌子，暴喝道：“你们去看戏的事，苏勒已经招认了！真是辱我太甚！我已经狠狠责骂了他！你还要撒谎不成？”
欢颜听了，“刷”地跪下去，心想：大事休矣。烜烈既然告状，老爷再不肯受骗，连苏勒一起骂了。
王淮宁故意用了“招认”二字，她就不认为苏勒存心出卖自己，反而过意不去。
苏勒虽然有钱，好像没什么地位，可不是受她连累了？
唉，他侠骨丹心，自己刚才还怀疑他。
其实苏勒用的是最简单计谋，所谓“开门揖盗”。每年都有几万、几十万人进京告御状，官员遇上这种百姓拦轿，会做人的就不加斥骂驱赶，而是笑咪咪跟对方交谈一阵，什么都随口答应，但是根本不敲定详细计划，说了等于没说。百姓满心彷徨，骤然看见一张好脸，也不敢深究，很怕激怒对方骂自己斤斤计较、不知好歹。等百姓离开官员面前，官员不会兑现诺言，还会吩咐手下让百姓再没机会近前申冤。百姓还以为手下办事不周，辜负了官员良心。欢颜的本事要去说服苏勒，就好像求告之民遇上老辣官员。
王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