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山贝子，您打探清楚了？”隔间里有一扇屏风，郑小南刚过去换茶杯，听声音转出来道。
苏勒一摆手，先对他们拱手：“既然都是会中兄弟，就不要用世俗称呼，见过步少保、见过郑心腹。”
郑小南大为受用，步辰鱼也微笑，躬身还礼：“苏勒兄弟，太客气了，请坐！”
苏勒不计较小客栈桌椅粗劣，只看着对方动作，同时落座。郑小南道：“不必拘束，今天客栈里只有两家客人，都是穷书生。雷四在他们汤饭里加了一点安眠的药材，都睡实了。”
那个驼背男人就是雷四，闻言点头。苏勒回头对他一笑，竟也和气。雷四一作揖，下去把风。满洲武士还想站着，被苏勒扫了两眼，只得也下去。苏勒道：“两个都是我自小的死士，改天还请少保外堂盘查接引。都入了会，我好歹出去办事。”他是清国觉罗，就是塔克世旁支侄孙一系、远裔宗亲，所以见步辰鱼也带随从，算是唯一凭借身份的特权。
步辰鱼道：“好说，小南，过几天安排一下。”
郑小南点头记住。
苏勒又道：“真是天佑大明，王淮宁急着嫁女。我不过到钱家的酒宴上白撞，跟他搭一句话，就被他领家里去了，还在书房里看见王欢颜！我看王淮宁的意思，是把她送给我做妾，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不知道于会规有无妨碍？”
步辰鱼听见欢颜的终身大事如此草率，不免诧异，一下又想起她仰脸看自己的模样。她虽然没规矩，却也是好好一个孩子，可惜声名太坏，没有苏勒也不会嫁得更好。他就不在意了，道：“无妨，红莲会规禁止强抢民女、勾引有妇之夫，却不禁止纳妾。”
苏勒点点头：“多谢指教。”
郑小南问：“她究竟是个傻子呢？还是小小年纪就会勾引郡王？”
苏勒略一沉吟，道：“那么大女孩不知避嫌，只怕两者兼而有之。我还拿不准。”
这也是凑巧。十七日鸿瀛班众回到租的院子，深夜苏勒坐车过访。步辰鱼随口问一句：“贝子可认识王淮宁。”苏勒入质七八年，着意在朝野上下走动，悄悄结交，年内刚好认识烜勋，就道：“我最近正要登门看他家嫡子王烜勋，不知会中有何差遣？”当时步辰鱼说：“王淮宁有个女儿于会中兄弟有些不妥。那是女眷的事，我们又不便打探。”苏勒便说：“我两三个月前认识王烜勋，他喝醉了跟我讲，他只有两个姐姐，一嫡一庶。”步辰鱼即刻问道：“庶女是叫王欢颜？”苏勒将许给郡王的话学说一遍，许诺细去查问，旁人也不知道与鸿瀛班有关。既然是女眷的事，他知道指凭烜勋不成，就打听王淮宁太太的娘家几时宴客，转天就是！他赶紧去了，与王淮宁“一拍即合”。
郑小南赞道：“贝子好手段！做事干脆利落，斩草除根！”
“哎，怎么还这样叫？”苏勒比他小两岁，却大气多了，抬手阻止。“这都是小事。等她到了我手里，会中兄弟要她性命都容易。”
“那也不至于，”步辰鱼道，一下又想起欢颜的模样，一点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没有，可怜兮兮的。他说：“她有次女扮男装，跟一个会中兄弟起了争执，扬言回家找人报复……这是很小的口舌之争，只是大事在即。我怕她真的动起歪脑筋，牵连起来，惹得官府注意别的事。”这是骗苏勒的谎话。他又说：“苏勒兄弟既然深明大义收罗此女，将来看好她不让她妄言妄动即可。”
鸿瀛班也没预谋左右欢颜一生，不过苏勒碰巧走到这一步，倒也省事：目击证人捏在了自己人手心。只是，前几天那个女孩还是死赖他的架势，现在却如此了断，步辰鱼觉得命运无常。
郑小南想一想，又道：“只是委屈苏勒兄弟，那么不衬头的丫头”
苏勒仍无所谓：“我纳妾而已，好比图方便临时穿双雨靴，管它干净高贵么？”
步辰鱼听他说得不堪，不像平时装得文雅，未免不喜。苏勒察言观色住了口。步辰鱼才道：“你办事得力，我会给龙头修书，让会中尽早升你的位分。”
苏勒以贵族身份投靠，短期内就会身居清闲高位，这是意料中事，却还是郑重道谢。问完了这些，步辰鱼又问官场中对爆炸案有何风评，那是他们约见的正题。苏勒一一答过，不外是各部互相推诿、没有头绪。他能够出入豪绅贵族之家，比戏班子唱堂会更方便，所以负责接引年轻会众的步辰鱼设法认识他，盘查几回，帮他料理几件事。他也盼着立功回国、不能一辈子做人质，两下愿意。
约有半个时辰，一切说完，郑小南护送苏勒下楼，雷四看着他上车，才都回来了。
步辰鱼道：“这两年的宵禁又松弛了，街上没什么人？”
郑小南道：“他们想防民间义举，把唐朝的规矩都借鉴来，可是哪有足够巡城兵丁？大家过了子夜还不是乱走？”前几年连出几桩大案，皇帝下旨，子时、丑时施行宵禁，严格数月，因官吏懈怠，很快形同虚设。
他们说了几句闲话，静等苏勒走远，便要回去。
雷四站在一边，忽然道：“我可想起来了……步堂主，你今天问的那个‘五贯’，他平素都是派个书僮跟我联络，前几天书僮来讨要书账，被我轰出去了。早知道您今天要问……”
步辰鱼大为失望，转身看着他：“告诉你不要混赖作者的书钱……”
郑小南在旁边捂嘴笑：雷四既然开客栈，就与南来北往的戏班、文人有往来。如今戏班多，写戏文人多，各自竞争，买卖戏本却不方便，于是掮客应运而生。或如雷四，或如大戏楼的老板，都兼管收戏本、卖给相熟的戏班，自己从中抽头。雷四的客栈不大，又不能暴露与鸿瀛班的关系，接的戏本只卖给草台班子，前来接洽自然都是落魄文人或新人。那个“五贯”据说换过两家，都比雷四还差，赖账三两年……如今在雷四手里又压了四五本戏，钱却只拿到十分之一。谁料想步堂主看了那本《步党集粹》，只对五贯那段摘选看对了眼……
步辰鱼不甘心，盯着雷四的眼睛又问：“他是个怎样的人？年轻？看有些话写得很世故，又像四五十岁混过军队、官场的男人。”
雷四摇摇头：“来的书僮口紧，自己还用帽子遮住半边脸，不让人看清楚的，只说是他家读书的相公……我一向凭契约办事……您也知道，这几年写戏的有不少官家千金，我哪敢多问，怕碰见那样的！”
“写戏的不少官家千金？”步辰鱼其实没听说，更加惊讶。他心里想，世道真是变了，不但王欢颜行为乖张，还有别的官家子女不好好过日子，跑来梨园行乱抢营生？
雷四瞅着他，忽然一笑：“还不是为了您吗？”
步辰鱼稍微悟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更不高兴了：“纨绔膏粱！女子都不学无术！”他对五贯的好感也稍稍减弱了，那也是他的戏迷，不会出自同样一批吧！
步辰鱼很少担任反派，其中一次是七年前，受了荆王府的传唤。府里世子还小，闹着要扮李世民。步辰鱼看他涕泪横流就哄一哄他，随意搭了一折戏，扮演玄武门前的李建成。《玄武门》这出戏又叫《贤君记》，是本朝一个文人写的，问世不超过十年，外间多不演它。世子不知从哪里拿的戏本，许是府里有人演过。步辰鱼初次看见，觉得辞采平平、不甚贴切。好在昆剧的曲牌互通有无，他背戏词也是本业。他听着笛音，试唱出来，过后也就忘了。那时台下都是王府属官、其他京官的家眷。几十人看得眉开眼笑。有些官家子女被祖母、母亲带在身边，大抵稚龄。他们只看“太子”步辰鱼气宇轩昂，就乐得喝彩，哪知道正角、反派！等大人说他“死了”，他们笑脸变了苦脸，甚或哭将起来。
这两年鸿瀛班重回京师，有些少年公子来找他，有些少年才女来找他，都提起当年那折戏。步辰鱼这些年演了多少漂亮角色，他们认真看上他演的反派，恋慕多年，大出他的意外。大人看重名声地位，孩子却不管这些，他们只看重自己第一次动心的东西，长大数岁都不忘记。这原本是常理。但步辰鱼带徒弟严格，师弟们心疼孩子，就拿别事打趣。他受戏迷追逐，下至三岁、上至八十、各色男女都执著于他的，正是大家开玩笑的题目。
如今，他站起身，看雷四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郑小南也眉飞色舞，简直有些狼狈：“胡闹！”
看到那本《步党集粹》以前，他不知道还有人专门替一个伶人写字的。那些人号称“步党”、“管家”，专门重写伶人演过的故事、或者干脆以伶人为角色，敷衍成篇。可是，喜欢管宜人的多是好色男子，写的戏本龌龊不堪。而喜欢他的呢，却未免……花痴！整本选集都是卿卿我我，词藻虽然华丽，骨架却凌乱轻飘，有的甚至真名实姓混编他和玉无痕有龙阳之癖，有的把女主角的名字写成作者同名，也有些宛如家庭妇女声口、市侩沉闷……唯独那个五贯行文简略跳脱，偶有磕绊不纯熟，却掩不住一股英气。他形容不出，只觉得别致。
原来，那些戏好多是官家女孩化名写的！多半还是王府看过戏的，平民百姓的女儿也不识字……
步辰鱼听着街上完全静了，不想跟两个手下多话，举步下楼。脚步踏在台阶上，他心头没来由一空，头也不回问雷四一句：“那个五贯不会住在东十字街旁边吧？”其实他想问的是王家花园。这是很荒唐的念头，他忽然记起欢颜昨天提了几次：戏本、戏本……
雷四跟下来，话音也轻轻的：“书僮说，他们处在城南，所以过来一趟不容易。”
步辰鱼几乎“解脱”：当然，那样语无伦次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五贯？有文采的人，当面也该言语斩截才对。他不至于随手把五贯推入一个满腹心机的清国人手里做妾。不可能，那些戏迷里也有些大好男儿，五贯就是那样的人吧，也许可以想办法见一面，让他为会中做事都未可知。文人穷苦，既然有一身才华，何必沉浸于风花雪月，不如为苍生效力！
在王淮宁私宅二层院子书房里，欢颜被烜功牢牢拉着。
烜功说：“三省，你快到赵妈妈家里去，让她帮忙想法子。”
欢颜气得掉眼泪，低声咒骂：“我、我看错了你们，你们居然不帮我！”
烜功也低声喉她：“年纪小时也就算了，现在要反天吗？”
欢颜道：“我又不是出去谋反呢，我不愿意随便被家里送给清国秃子，我要出去写戏赚钱，买房子，接我妈出去……这些天我就受不了！还没完了……不让我好好在家待着，非要撵走我，那我自己走啊……”
三省悄悄摸出门，找赵妈妈去了。
烜功听着辛酸，气道：“你连三贯、两贯的钱都收不回来，出去饿死你！”说真的，他曾怀疑过，欢颜那样无拘无束，长大若真看上什么人，还不得私奔？但欢颜看上的，是绝无可能的优伶步辰鱼，倒让他放心一点。可是，居然有女孩子要跟她自己的“才华”一起私奔，这就破天荒了！南方据说有种“自梳女”，凭手艺过活，偏不嫁人，天生地养……那也是下苦人！
何况，欢颜的戏他天天看，虽然不乏灵气的片断，但文笔却不稳，有些情节太幼稚。她又不关心天下大事，不知道现实官场与民生，只沉醉于幻想的帝王将相、英雄美人。或者为了钱，她就学别人的本子写家宅争斗，写得天花乱坠，自己却不甚了了，在家还是被冷落……老实讲，她所有戏都缺少足够的气魄与内涵，只是偶尔夹杂犀利词句，显出不受世俗污染的精神。而这些，是不能在市井中换来多少钱的！
欢颜道：“收不回钱是雷四耍赖，又不是我写的不好，大、大家都说了，我那个戏……”说到这里，她心虚地住口。
她不敢说“大叔如何如何”，她想着那天在戏台后的一瞬间：她躲在黑暗的小格子里，几乎想等到天荒地老，就那么一直听戏，离步辰鱼那么近。就算他第一场下来，她还打算等他过阵子回来……可是步辰鱼走了几步，说：“那本《步党集粹》里有个作者五贯……”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看场子的人偏偏走回来，把话头打断了，说：“步老板，找到了，是几只手炉子！”真是改死，她自己做错事，结果不知道他究竟喜不喜欢她写的戏，没听出他说“五贯”好还是不好。
烜功听她又发愣，弄不清怎么回事，只是揪着她的手腕，否则她眼看就要自己出去偷梯子、跳墙。这些天，她听说要提亲就生气，他也没料想激烈到这个地步！这又像小时候一样，是她一时放任性情的胡闹吧？他宁可这样认为，虽然很怀疑不是真的。
欢颜想了想，又道：“大家都那么讲，人只要勤快，自食其力也能谋生！”
那是说教而已，烜功听得苦笑：如果世道公平，勤劳有本事就能好好活着，当初三省怎么来的王家？烜功自己在乡下也曾看见农家有天分的少年。因为环境所迫，他们步步被好出身的人踩在脚下，一生都那样。他说：“你别发梦了！”
欢颜说：“我还会功夫呢，卖艺也能赚钱！”
烜功更是摇头。其实他明白：欢颜喜欢步辰鱼，这几年都是挂在嘴上的。可是，步辰鱼是戏子而已！他低贱，连一般平民也不会把女儿嫁给戏子为妻。他牵引千万人单纯的欣赏或不单纯的欲望，为了欲望，小到贩夫走卒，大到公侯嫔妃都会使出不堪的手段争斗，谋害其他竞争者……多少男人为了戏子捻酸吃醋，彼此争闹，乃至家破人亡？步辰鱼甚至不知道千万人都有谁。他并不认识欢颜，更不会关心她。她的喜欢于他只是满城、满天下喝彩声中的一点点，他分辨不出谁是谁。为了这样的人，欢颜是要“守身不嫁”吗？事情本身太荒唐，已经无关给贵族做妾……是否委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