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行动之前,我简短回顾了一下我的一生。我已不再计较那些不愉快的生活细节:为什么我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父母这样与众不同,在压抑和寂寞中成长,这些都已是过去。小时候,我总觉得我们家莫名其妙,像一棵空投到大院里的树。可即使是一棵树,这么多年也会入地生根了。想到树和树根,我忽然想回故乡看一看。我在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忽然想弄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
我一个人回了湖南老家何家冲,在那个传说中世外桃源的地方,我发现了父亲隐藏多年的秘密。我还意外遇到了多年以来一直出现于我梦中的那个陌生人,他是我的祖父。我很亲的亲人。
祖父何季铭是当地一位传奇人物。他年轻时做过道士,曾手持罗盘在附近的山岭上游荡,给人家指点宅穴之地。祖父一生娶过两房太太。发妻早年病故,留给他一个儿子,我的大伯。祖母是邻乡一对私奔的维吾尔族青年的弃婴,父母留话说姓翦。祖母在常德城中天主教堂的育婴堂里长大。祖父受这第二任妻子影响,见识了西方的算术和地理,从此放弃道术潜心西学,在家乡土地庙里办起当地第一所小学。解放前,何家冲考到常德和长沙的中学生都是祖父送出去的,直到全国解放,然后开始土改。
土改时“抓地主”,每个乡都有指标。何家冲山水好,能管温饱,但也出不了大富贵。“贫协”抓地主完不成指标,就想到了祖父。他们说祖父的大儿子参加过国民党军队,国民党是地主阶级的走狗,所以他必然应该是地主。他们把祖父抓起来拷问,要他交代欺压人民的恶霸罪行,以及藏匿在不知何处的浮财。
祖父深感冤枉。大伯固然是国民党部队的兵,却是在抗日时期“常德保卫战”中牺牲的。解放前,国民党是执政党,一般人家都得服国军的兵役。第一次,大伯被抽到兵役,祖父花了20块银元替他买了一个“兵捐”躲了过去。两年后,大伯又被派到兵役,而他刚刚娶妻,妻子才有了身孕。这时,适逢父亲小学毕业,想到长沙考中学。祖父手里只有一笔钱,他一时犯了难。父亲那时十一二岁,已经开了眼,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死活不肯在乡下待下去。父亲不明说,只是不吃饭,不说话。
最后,大伯让了弟弟,跟他们的父亲说他要去当兵。
大伯参军后的第二个月就死了,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祖父后来送父亲去清华大学,要他学习飞机制造,发誓将来参军入伍、报效国家。大伯牺牲后不久,他的妻子生下一个遗腹子,自己上吊死了。这个孩子一直活到现在,是我在乡下的堂哥,按辈分我叫他大哥。
我原本还有一个亲哥,同父异母的兄长。过去的人听父母话,都习惯早婚。父亲在准备到清华读书前,依照祖父的安排娶了一位朱姓的女子。第二年,父亲有了一个儿子,取名亮亮。
土改中,贫协的人不停地折磨祖父。他们用布带拴住祖父的手指,把他吊在小学校里的房梁上,十根手指生生勒断了七根。他们又扒光祖父的衣服,捆住手脚罚他跪在太阳底下,不承认罪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祖父这时已经50多岁,身心都非常不适合刑讯了。他这样跪了三天两夜,人就不行了。不是饿的,是渴和困。贫协的人不允许家里人给祖父吃喝,否则会挨死打。是亮哥哥救了祖父,他用自己的尿液暂时保存了祖父的生命。
祖父最终还是死了。那天早上,他被贫协的人捆起来用麻袋罩住头,说要绑他去枪毙。祖父一听就瘫了,屎和尿都拉在裤子里。祖父被人像牲口一样扔到农用车上,和另几个人一起拉到县里控诉大会会场。控诉大会后执行枪决,就在场院当中,枪声响起,祖父一头栽倒在地。过了好久,祖父被凉水泼醒,他以为自己死了,问拿水盆的人这里是不是阴曹地府。祖父自然又挨了一顿暴打,因为他竟敢诬蔑社会主义是地狱。祖父那天其实不该死,他是被拉去陪斩的,只是为了吓唬他。
这天晚上,祖父趁看守上茅房的空档从羁押他的土地庙里逃出来,跑到村外的池塘投水死了。祖父知道,他这个样子迟早是要死的。
他于是就先一步死了。
晚上,我独自睡在大哥家的祖屋里。这是祖父唯一留下的家产,大伯、父亲、二叔和姑姑都出生在这里,大哥和亮哥哥也出生在这里。
父亲还有一个弟弟,我的二叔。“大跃进”时,在乡里做教师的二叔画了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肥猪,结果被打成右派抓了起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在娄底的监狱里,尸骨也没有。我姑姑是父亲那一辈的老幺,家里唯一的女孩。祖父的死让她失去了好日子,15岁上跟一个出来贩木材的湘西佬去了山里,后来再无音信,生死不知。
我又想起我在医学院。我那时多么的轻狂啊,看到整天奔波在医院里的求生病人,心里忍不住怜悯和傲慢,想他们为什么如此留恋生命,为什么不去死。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远在故乡的亲人,他们却死得这么仓促,这么轻易,这么没有余地。我以为凭我的经历和感悟,已经洞彻人生到不行,到目空一切了;实际上我多么可笑啊,多么浅薄且无知。我的生命没有真正受到过威胁,我根本没有权力说这个。我的祖父有这个权力,我大伯有这个权力,我二叔有这个权力,我从未见过也难以想象的亮哥哥有这个权力。他们是死了的人,才配得上说生死。
那一晚,我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格外想念我的亲人。
祖屋的房子太老,空气里飘荡着潮湿的泥土和霉变麦草混合的气息。我喜欢这气味,我将脸贴在冰凉的墙壁上,用舌头轻轻舔舐。我在墙壁上舔出一个小坑,进而更大了一点。我像一只从冬眠中意外醒来的虫子,热切地急于破土而出。我的舌头像一支有力的钻探头,很快将祖屋的墙壁凿出一个洞。我欣喜地发现,外面的气味更加浓郁甘醇。我手脚并用,将洞口扩大了一些,最后跻身钻了出去。
穿过暗夜里的村庄,我顺着气味的线索一直来到村外池塘,那种美妙的气味就是从这池塘里散发出来的。我在池塘边坐下,看着一池墨绿如玉的水,心里百感交集。我捡起一根树枝,一下一下敲打着水面。湖水被树枝划开时,像被剑刺入的伤口,翻卷着破开。可转眼,它们又合拢到一起,平展、爽滑,仿佛从来不曾被伤过。我多么希望我的生活也能像这湖水,抽刀断水、复又弥合,不留一点伤动过的痕迹啊。这样想着,我不知不觉向下,“哧溜”滑到水中。
一下到水里,我立即游动起来。我惊讶地发现,我一直以来对活水的那种恐惧忽然消失了,我自如得像一条土生土长的鱼。我翻了个身,一头向湖水深处扎去。我穿过一片茂盛的水草,进入到一条散射着光亮的隧道。我对这里非常熟悉,仿佛旧地重游寻迹而来。我被光柱紧紧包裹,像飞舞的一粒尘埃,身体不断地下降,感觉却在上升,浑身洋溢着绒毛一样的幸福感。忽然,隧道尽头的光亮被什么挡住了,那里出现一个身影,我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声音:“来吧,我的孩子!来吧!”
那个声音那么空洞、那么亲切,像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令人渴望不已。光影里,我看见那个人向我伸出双手。他举起手臂,做出鼓励和期待的姿态。我奋力向他游去。
“——爷爷!”快到隧道口时,我让自己停下,冲那个人喊了一声。
我终于认出了他。我终于认出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陌生人。
“来吧,我的孩子!”祖父的声音亲切无比。
“爷爷!”我欣喜地叫着,起身向他游过去。
忽然,我被什么绊住了,一下没能游动。我低头看,是一缕水草缠住了我的脚踝。我伸手去拽水草,试图把它们从我身上解下。可水草缠得很紧,并打了一个死结,像我出生时母亲赋予的脐带。我的手上沾染了水草的汁液,我于是又闻到湖底腐生植物那种特别的气味。奇怪的是,这种气味不再让我产生恐惧,而让我心生感激。我终于记起一个一直被我忘记了的细节:那次在玉渊潭水下,就在我快要不行的时候,父亲游过来抱住了我。父亲撕扯不开缠住我脚踝的水草,便俯身用牙齿将它们狠狠咬断,然后托举着我离开了湖底,游向水面。
“爷爷!”我再次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祖父的身影,忽然十分犹豫。我知道,当年祖父把自己沉入池塘后,他的亡灵一直没有得到超度。他一直在地下这幽闭冰冷的水系里游荡,寂寞而孤独。我5岁那年沉溺玉渊潭,祖父当时就在我身旁不远的地方。我们见了面,几乎就拥抱到了一起。
那以后,祖父的亡灵便常常到我的梦里来。他呼唤着我,喊我过去陪他。我也很想到祖父那里,可水草缠住了我,它给了我突然的留恋。我忽然很想回家,回到我原来的生活中。
“爷爷!”我难过地喊。
“幺妹!”一个声音在叫我。
“爷爷!”我越发地不舍。
“幺妹!”大哥隔着纱窗在屋外房檐下叫我起床。
我听了一惊,急忙答应着,再去解缠在脚踝上的水草。这一次,它们很容易就开了。但我却哭了,眼泪滂沱而出。我想我再也见不到祖父了。天光已亮,大哥在叫我,我就要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旦醒来,我将彻底离开这个我做了无数次的梦,再也不会来了。
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做这个梦,我已经从5岁那年的意外中走出,它再也不会像水草一样绊住我的生活了。初升的太阳将一把光束透射进水里,它们冲淡了我处身其中的那条散发着耀眼光芒的隧道,让它形成许多逃逸的缺口。隧道尽头,祖父的身影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模糊,我也被水流裹挟着,离他越来越远。
“爷爷!”我最后叫了一声。
“我的孩子……”
吃早饭时,大哥说一会儿去给山上祖父上坟。我心想,祖父还在池塘里,怎么会有坟?大哥吩咐二叔的儿子三哥四哥准备纸钱和香火,自己去柴房拿了把镰刀在院子里磨。
吃过早饭,我和大哥三哥四哥出来往山上去。我们经过一片稻田绕到一座小山上,大哥在前面带路,拿着镰刀砍去阻挡我的荆棘,他自己却光着脚。大哥在半山腰转了好几圈,最后站定到一个地方,犹豫着说:“应该是这儿吧。”
那里被灌木掩着,分不出眉目。我说:“没有碑,你们怎么知道这就是爷爷的坟?”
“大哥知道,他每年都来祭祀的。”三哥说。
“可是,刚才大哥还找了半天!”我不放心,“除了大哥,你们不知道么?”
“也……知道。”三哥四哥都答应着,不敢否认。我不再有话,默然面对一蓬乱草。
我是一个城里人,文明和矜持阻止了我在祖父的坟前大行跪拜或者号啕大哭,我甚至连鞠一下躬都没有,就那样毫无作为地站着。大哥用镰刀去砍祖父坟头上的荒草,我不懂乡下的规矩,许是他们认为坟上长草不好吧。可依我看,即使是草也好,总还是茂盛,比光秃秃一座坟茔要好。
“这里面并没有埋着爷爷。”大哥见我一直立在祖父坟前,死死看着那个土包,终于说了实情。
“我知道。”我说。
“你怎么知道,你爸爸告诉你的?”大哥第一次表现出惊讶。大哥并不知道,关于故乡的这些往事,父亲从来没对我说过一个字。
大哥说,祖父死后贫协的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与人民为敌,不允许打捞他的尸体。家里人只得收拾了几件祖父的遗物,偷偷在祖坟山上为他修了一个衣冠冢,栽下一棵泡桐,连墓碑都没敢立。“大跃进”时,泡桐又被砍了去炼钢,以后就完全荒了,彻底成为一座空坟。
祖父的坟边,分别是祖父前妻和我祖母的坟。她们都是单独埋的,谁都没和祖父同葬。祖母死在“文革”中。因为祖父的历史问题,以及她自己不明的来历和在育婴堂生长的背景,祖母不可避免地受到打击,没几下就死了。
“去看看你爸妈的坟地吧。”大哥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我爸妈的坟地?有那么一瞬间,我脑子突然发蒙,竟以为我父母出了什么意外。大哥说没有,他说但是父亲之前已经在这里给他和母亲订了坟地,地方是大哥给选的。
“我爸居然定了坟地?”我一直以为只有愚昧和迷信的人才会土葬,可父亲是文明人啊。——况且,父亲是什么时候偷偷跟老家联系上的?还有我母亲的,母亲知道这事儿吗?
我随大哥和三哥四哥转到另一座山上。这座山现在是三哥的家产,满坡种着油桐。到了山顶,三哥推开一扇栅栏,里面是一个菜园,有油菜、蓖麻、辣椒、洋姜,一派生机盎然。我们穿过一片辣椒地来到院子尽头的一棵油桐下,三哥指了指对我说:“就是这儿。”
大哥瞻前顾后地视察着,向我介绍说:“这里面南背北,眼望山川,风水好,将来我也埋在这儿。”大哥继承了祖父早年的本事,现在也给人家看风水。我不懂风水,看到的只是繁乱的杂草。我不能想象未来的某一天,这片草底下将躺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冰凉而湿冷,逐渐腐朽。我站在那里,像给人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我断然说:“不行!这里太远了,我来一趟不容易。”
“我们都在家,每年会替你拜祭的,”大哥说,“你就不用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呢?”我几乎生气了,“他们是我的父母,又不是别人的!”
以前开玩笑,也曾和父母谈过他们的后事。何雨出国以后,我觉得给父母送终的事迟早会落到我的头上,想起来不免觉得麻烦。可在那一刻,面对着父母虚设的坟茔,我突然生出强烈的无法割舍的痛。我不知道这件事在多大程度上已成定论,我想至少我母亲不会愿意来的。谁知道父亲怎么想的,他一辈子都不肯回来,叶落了却要归根。叶都落了,归根与飘零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化土成泥随风而逝么?是什么阻挡了父亲回家的路,又是什么叫父亲一定要回来呢?
我对大哥说,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大哥担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说我记住了。大哥把父母坟前的杂草镰了镰,给我清出一块空地来,又在园子里来回转了好几圈,确信草丛里没有咬人的蛇,然后才下山离开了。
我一个人在油桐树下坐下,旁边是父母的坟穴。我向远处眺望,山峦尽收眼底。来的路上,大哥说老家有九条冲聚向一个山卯,叫做“九龙戏珠”,这座山就是那颗珠子,是当年祖父勘察出来,特别为我们这一脉家族预留的。对于家族和故乡,我以往一直模糊。小时候,上学需要填各种各样的表格,在籍贯一栏前我总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样填。我从小生长在北京,可父母都不是北京人。我生活的那个大院里大部分都不是北京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成为北京的占领者和统治者。但他们并没能有效地融入这座城市,反而用砖头和哨兵把自己封闭起来,与外界格格不入。至于父亲的故乡湖南和母亲的老家东北,我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里的人,因为我从没有去过这两个地方。对于连去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怎么能说是那里的人呢?
我想,人为什么非要给自己找一个所谓的故乡呢?那么一个地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四海为家不好吗?那时候,我满脑子被各种叛逆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占据,觉得自己像鸟,高高在上,一心寻找天涯芳草,世间的儿女情长是我不屑的瘪谷。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翅膀很沉,脚下开始生根。我莫名地伤感,想到人果然是需要一个出处的,他需要一个传承的谱系,告诉别人他(她)的来历,解释自己何以成为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这时,我读到了一个关于故乡的定义,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