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末恨初年间,我的仆人王七出家当了和尚。
我问他为什么离开本公子,离开太子离开王九离开可爱的花花世界的万丈红尘?
他双手合十,翻了一下白眼反问我:“何谓离开?何谓跟随?”说完竟转身拿起扫帚去扫地了,他扫了几下我才发现,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我和王九常常去寺里看他,但他总不愿见我们,有好几次都没有见到他。我知道他在那儿混得并不好。
秋天来时,我常常对着秋风中的庭院愣神儿,我想起清溪庙里的仙子,想起那梦幻一般的白月光,便不禁泪湿青衫。
“公子,这样下去,你会得相思病的。”王九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说。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浑球……”我吟道。
“我想没有人会知道公子的心思……”王九一脸肯定地说。
“……”我望着王九,望着秋风吹动的那最后的常春藤叶,
“出去走走吧!”王九一边打理他额前的发络一边说,“走出去也许会遇到更好的。”
王九最后那几个字打动了我,我忙穿上最好的金镶玉坎肩,带上最大的戒指,骑上那头最默契的驴出门了。
一直没有买辆大马车,是因为实在喜欢骑驴的美感、意境。像太子那大马车我要买也很容易,可一则太招摇了,容易招祸事;二则个人随性惯了;三则是觉得骑驴显得秀气。
我和王九来到夫子庙前,那儿人最多,被称为金陵最佳艳遇之地。
“穆将军和夫人就是这儿认识的,太子和太子妃也是在这儿遇上的……”王九向我介绍道。
“癞蛤蟆和天鹅也是在这儿遇上的——”一边有个算卦的老头插嘴道。
这老头说话这么难听,王九上去便嚷:“你想讽刺谁?”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谁听到就是说谁的。”老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王九关切地扭头问我:“公子你听到了吗?”
“我当然——没有听到!”我笑言,心想王九这厮那么问实在是充满恶意。
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还没弄清楚是什么,便听“咵嚓”一声,算卦老头的方桌子便碎了一地,还好老头坐在屋檐下,没被砸中。
原来老头所倚靠的是个二层小楼,楼上有人想不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窗口跳楼,正好跳到老头的卦摊上,一时间卦签儿、小米和桌子碎木条木板弄得满地,此正为:不知天上是何人,一朝下凡满地乱。
王九似乎早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道:“仙女下凡了——”
我才看见破桌子中间,羞答答坐着个穿绫罗裙的美女。
我待要上去拉她一把,谁知她自己很麻利地爬起来,迅速离开窗下,还一直看着上面。
果然,窗户里还有一个姑娘,只见她撑着一把油纸伞,跳了下来,如果你没有见过仙女下凡,看看这个也差不多。当时我想到一句:落花犹似坠楼人,坠楼人犹似落花。
像一朵落花,在风中缓缓落下,她笑靥如花,百忙之中还腾出一只玉手向围观群众挥挥——然后轻轻落在破桌子上,站不稳,倒地——墩了个屁股墩儿。
她没有像第一个姑娘那么快地自己爬起来,而是面含忧郁地坐在地上,若有所待。
算卦老头伸出自己那粗糙而黑的大手,便要去拉那女子,说话间只见一个身影蹿上前去,扶起了姑娘,让老头的黑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那麻利的身影便是本公子,此刻本公子正拉着那姑娘深情款款地问候:“姑娘,摔疼了吧?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楼上有一只老鼠!”第一个跳楼的姑娘说。
“为一只老鼠就跳楼?你们——这样勇敢,你们家里人知道么?”我腾出只手拉住第一个。
“公子,问名字——”王九悄悄对我唇语。
“只是弄坏了老爷子的卦摊儿,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笑着说,她望着地上的凌乱,眼里分明是很有意思的样子。
“公子,问名字——”王九仍在唇语。
我正要开口,不曾想二姑娘倒抢先问我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无迹,本公子从无劣迹,故名无迹!”我答。
算卦老头一声叹息惊动了我们。
原来这老头算卦从不收钱,完全是义务为大家服务,是这一方百姓命运的守护神。如今卦摊儿被砸,那三十多年的老桌子碎了,老爷子悲从中来:“我这以后可如何为大家免费算卦啊……”听语气是打算以后收钱了。
“你难道没有算出来今天桌子要有一劫?”王九问他。
“怎么会算不出来?今早上桌子就不对劲儿,我明知如此,但谁又能躲得开命运?”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了也不躲?”我问。
“这位公子你看啊,这就是矛盾的地方,算出来了就躲?那么你把命运置于何地?你让冥冥之中的神灵怎么看?今后在轮回界怎么混?”老头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为了筹措下一张桌子,以后得收费了!”老爷子无奈地说。
“难道不用赔吗?”二姑娘似乎惊喜。
“王九,掏钱!”我说,王九爽快地掏出两粒金珠,道:“老爷子,别难过!”
“看,又被我算出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个。”老头接过去,并不觉得突然。
“神算呐!”围观的人惊呼。
吓了我一跳——原来这么多人在围观啊!!
两位姑娘说这客栈是无论如何不能住了。
原来,她们也不是金陵人,第一个叫嗅玉,是姐姐;第二个叫啄玉,是妹妹。
“我们是寻仇人的!”啄玉说道。
“就你嘴快!”姐姐嗅玉不满道。
“看这二位也不像坏人啊!”啄玉一呶嘴道。
“是什么仇人呢?”王九问道,还拿着一个本子,打算抄些奇闻异事的样子。
“是……”啄玉待要继续说,却被嗅玉止住了。嗅玉对啄玉低低说道:“没看人家拿着本子吗?”
“二位姑娘若不嫌弃,本公子府上地方宽敞,可以免费提供食宿……”我热情相邀。
“姐姐你看他那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啄玉对嗅玉低语。
“我看这位公子倒是个本分人……”嗅玉似乎有些心动,然后提高嗓门对我说,“只不过男女有别,怎好成双成对地住在一起?”
“有别吗?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笑着说。
嗅玉拉起妹妹就走。
我待要再说些什么,算卦老头一把拉住了我。
“公子,别追,千万别追,这个时候你要紧追不舍,便会把人家吓着,人家便会把你当成流氓,不若听之任之,有缘自会相见,我刚才掐指算了那么一算,你们还会见面的!”
我将信将疑,眼看着姐妹俩消失在茫茫人海:“你真能算准?”
“你以为老夫是出来免费哄人的?”老头目光中显出异样的东西。然后我便听到一声巨响,又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
一张桌子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老头面前。
“看,老夫的桌子来了,以后还免费帮人看相。”老头虽然脸上一副万万没想到的表情,却能以淡定的语气说出不出所料之类的话来。
“听说蓬莱正在招生?”一个路人问同伴。
“嗨,收费老高了,想都别想——”另一个说,“华山派也在招生,听说一旦考上,免收各种学杂费!”
“你的消息可靠吗?”一个问。
“看,这是刚刚发给我的传单。”另一个说着拿出一张纸。
…………
在秦淮河最热闹的桥头,两个专业发小广告的少年一人挎了一包,正在向路人派发,我和王九一人被发了两张。
“公子,咱们也该有点追求了,咱们上蓬莱吧!”王九对我说,“王七都当了和尚了,咱们不能老这么俗着。”
“本公子还有尘缘未了,暂时不便成仙成佛。”我瞥了一眼手中的传单,见那张华山派招生简介中有一句说:特招五百名女弟子。
赶忙看完全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此生不上华山派,便是帅哥也枉然。
本派现面向天下招收新弟子,男生名额不限,择优录取;特招五百名女弟子,肤白貌美者优先录取,报名地址:全江湖任何一处华山派招生报名点,请认准“华山”招牌。一经录取,免收所有学杂费。
另启:最近有不法分子以“花山”“化山”“毕山”等招牌行骗,收取报名费用。本派从无报名费,且所有学员均免费在华山修炼,并无分校之类!切记!
人生往往那么奇妙,你刚刚做出的决定,会马上被你自己取消。
“咱们上华山派吧!”我对王九说。
“公子,咱们又不缺钱,为何要上那免费的?你看蓬莱多好——”他拿出手里的招生简章让我看:
金山银山,不如蓬莱。
朋友,你想修仙吗?请到天下修仙第一品牌蓬莱吧,这里有最专业的师资,最权威的团队,为你量身打造适合个人气质的仙缘。
蓬莱此去无多远,毛驴骑上两个月!
报名方式:信鸽速递个人简历一份至蓬莱仙岛总部,初审合格后会回复信鸽,然后缴纳一百两黄金做为食宿费用,本派从不收取学杂费。
“王九,你说这蓬莱有什么好?”
“权威啊,公子,你不想成仙吗?”
“蓬莱,好像很无聊呀!”我又瞅了瞅蓬莱的招生简章,没有发现让人眼前一亮、心里怦然一动的感觉,“看华山派的招生简章写得多潇洒,而蓬莱一派商业气息,咱们就上华山派!”
“公子,你——”王九又瞅了瞅我手里的华山派的简章,恍然大悟,“公子你是看上这五百名貌美女弟子了?”
“有吗?我怎么没注意?”我随口回了一句,便去向卖糖葫芦的打听哪里有茅房。
“公子,咱们有日子没见王七了,今天去看看他罢!”王九提议。
“也是,咱们马上就离开金陵了,见见他也好。”我咬了口糖葫芦说道。
栖霞山,古木参天。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不多久,一座古朴的佛寺,掩映在四季不凋的松柏之间。
一个小和尚在那里扫地。
“王七,王七……”王九喊道。
小和尚回头,一张陌生的脸。
“请问这位小师父,王七……呃,不,他该叫释财,释财何在?”我问道。
小和尚一低头,双手合十:“请问二位施主,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有个扫地的释财,过去是我们家人,如今我们要离开此地,故尔想见上一见。”我道。
“你们是想见我们东厢藏经阁主管啊,往里走,右拐便是——”小和尚恍然。
“他,你是说释财,现在是主管了!?”我大惊。
“方丈说他慧根极深,破格连升三级——”说话间小和尚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王九也是一脸的惊惧与羡慕。
穿过青砖铺的小径,一从翠竹环抱着一个月亮门,从月亮门走进,便嗅到一种极品的香味——是腊梅花开了。
一个小和尚在院子里向腊梅花诉说着什么。
王九便喊道:“王七,王七——”
小和尚回头,一张陌生的脸。
“释财在吗?”我温文尔雅地问道。
“容我禀过主管,二位稍候。”说着他便进入藏经阁。
“谱摆大了啊——”王九愤然。
少顷,小和尚出来说:“主管请二位进去——”
“看看,看看,也不出来迎接了——”我对王九说道,然后两人极为不满地步入藏经阁。
藏经阁很纵深,看样子分四五个房间,且有二层。释财,也就是王七,在一楼打坐,他闭目的样子仿佛已经涅槃。
“王七——”王九喊道。因为愤怒,所以也不喊他叫释财了。
释财慢慢启开双目,一笑说:“二位施主,别来无恙乎?”
“还是老样子!”王九没好气地说。
“王七,你如何晋升这么快?”我坐在王七对面那张蒲团上问。
他又是一笑,说:“何为快,何为慢?此生何为长,何为短?树上的叶子何为枯,何为荣?”他一副打算和我们说禅的架势。
“王七,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又不会说禅!”王九道。
“……”王七还是笑而不语。
“公子,看来做和尚也是有大惊喜的!”王九对我说道,并和我挤坐在那张蒲团上。王七一个人坐在豪华的蒲团上,王九却没想过去和他这个兄弟挤一挤。
“得大自在,不求什么大惊喜!”释财慢言慢语。
“一定有个缘故,说一说嘛!”王九摇着王七的胳膊,那胳膊上披着崭新的袈裟……
下面是王七讲的故事:
我初到寺里的时候,几个师兄都笑我样子呆,方丈一脸严肃地喝斥了他们几句,又转过脸慈祥地对我说:“以后就和几个师兄一起负责洗衣房的工作吧!”
我很沮丧,我出身富农,出家是为了当个潇洒的得道高僧,至少也要像戏文里的唐玄奘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没想过要为别人洗衣服,我进来前打听过寺里的衣服都有专人洗的,这才放心大胆的入了佛门。我问方丈:“不是说有专人洗衣服的吗?”方丈仍慈祥地微笑着说:“是,有专人洗衣服,就是你们几个啊!”顿时,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方丈可能看出了我的不满,慈眉善目平心静气地说:“虽然你捐了十两黄金,可是在佛的面前,和捐了一枚铜钱的师兄释穷是平等的,他要洗衣,你也要洗衣,洗衣也是大修行啊。”我听了肃然起敬——现在说话这么有禅意的方丈已不多见了。
洗衣房很大,除了十个洗衣池,还有一间专门供风雨天晾衣物的大空房子,我常常跟着释穷、释难、释苦三位师兄在这里从早忙到晚。
释苦一天对释难说:“听说山下来了一个戏班子,有个很漂亮的女戏子,咱俩去看吧。”释难年长,力气又大,便对我和释穷说:“你们两个好好洗,我俩去去就回。”我不敢争论,释穷不满道:“凭什么?”释苦笑着拍拍他:“下次换你们呵!”
他俩走了,只剩我俩,一刻也不敢耽误,释穷专拣好洗的洗,他总把几位主持和方丈的衣服交给我,说:“认真点洗,方丈应酬多,上面油渍一定不少。”我没说什么,谁让我初来乍到呢?
第二天,可能戏班还没走,释穷也下山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认真地洗着所有衣服。傍晚,三个师兄兴高采烈回来时,我已差不多洗完了。这时恰好方丈过来视察,他对我们说:“凡事要用心,今天我好像看见有人下山了,是谁?”
三个师兄一齐指我。
方丈拿着一付“让我说你什么好”的神情望着我说:“释财,你下山干什么去?”
我百口莫辩,只得说:“听说山下有个戏班子——”
方丈一听眼前一亮,但马上又正色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不是常常告诉你们: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要遵从内心,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咱们连红尘都看破了,还看什么戏呀!释财,你很诚实,说,都有些什么戏?”方丈的样子很严肃的。
“我没有看,真的不知道啊——”我低声说。
方丈很失望,走了,并留下话,要我多洗一年的衣服。
转天,我便看到方丈匆匆下山去了。我想起方丈的话: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要遵从内心,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
几个师兄把活儿都推给我,然后去本寺新修的塔里捉迷藏了。
我不敢偷懒,认真洗好每一件衣物。晚上便传来消息,几个师兄弄翻了塔里刚挂好的专门用来吃饭时敲的巨钟。由于方丈夜不归宿,一位主持师父处理了三个师兄——罚他们抄写十遍《金刚是怎样炼成的》(《金刚经》的成书笔记)。
三位师兄夜以继日地一边玩一边抄书,我洗衣的工作更重了,没有人想到我。但我仍十分认真地洗衣服,大不了不吃饭,不睡觉,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困难。每日一边洗衣一边虔心的诵经,我一直记得方丈的教诲:只要用心,洗衣也是大修为。希望佛祖救我于迷途。
冬天过去,暮春天气时,师兄们抄完十遍书,又回到洗衣房,但他们每天都出去捉兔子玩。
这天,方丈过来,郑重宣布:“释财,从今天起升为本寺东厢藏经阁主管,以后就不用来洗衣房了。”并当场递给我一把禅房钥匙,亲切无比地和我握了一下手,目光满含深意。
就这样我提前结束了洗衣工作。三位师兄大为羡慕,却又无可奈何,猜测是不是捉兔子的事儿被发现了?又私下里打听我又让家里送来多少黄金,是不是都送给了方丈?反正是各种揣测各种打听。
我不能告诉他们:由于我认真洗衣服,感动了佛祖,就前几天,我在方丈的袈裟中发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释财讲到这里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听完,我对王九说:“看看,我平时说什么来着?人,一定要有梦想。”
这是爱末恨初三年的事。
我和王九的故事就从爱末恨初元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