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罗刹族喧闹非凡,虽是落雨天气,却也将灯笼齐齐挂上,亮得宛若白昼。族中王宫办了盛宴,热闹情形便好似多年前罗刹王迎娶王后般,就连灯光都化作了暖流。
罗刹族建在清沼之上,沼泽上悬了大片的悬空奇石,族人们便在此生息劳作。罗刹本是西边地狱中的一支种族,许久前有一群分离出来,来了这广阔魔界,多年下来便与西边那一支主族群有了许多区别,性子也不似他们那般残暴,倒也习惯了魔界种种。
西方罗刹不论在何处,身侧必见白骨与碎肉,乃是天生嗜血的个性导致,如今魔界这一族却能抑制身上的残忍天性,将这生存之地打理得温馨无比。
王宫中一片暖色灯火,东馥端坐宝座之上将众人面上的笑容看在眼里,眸子里却是没有半分温度。
不多时,殿门外有人大声通报了句什么,只见一黑色华服青年款步而至,红发如火,一向严肃的面上凝了不大明显的笑,朝着东馥这边过来,踏上九层高阶,颇有气势地坐在了她身旁的高座之上,侧首微低头将她看着:“三百年,你也总算是回来了。”
东馥起身,朝这人恭敬无比行了一礼,低声道:“是,父王。”
乃是她爹罗刹王,希罗耶。
她爹身周常年有散不去的红色戾气萦绕,今日却是淡了许多,灯火摇曳,将他轮廓都照得柔和了。
东馥一向觉得她爹的笑容看上去残忍且绝情,眼下再看,也不知是因经历了承越山种种,对世间的残忍有了新定义还是别的,竟觉着那般柔和慈祥。
她爹道:“本王与你哥哥都以为,你回不来了。你走之前与命脉绑着的星火灯虽从未灭过,但有很长一段时日都是将灭未灭的模样,显得极其危险,你哥每日守着那灯,眼眶时常都是泛红的。”
东馥沉默片刻,低声“嗯”了一句,将目光洒向座下人群,却并未看见她哥哥多兰,想是出了族中,又到外头办事去了。
“本王有好几次都想去承越山看看。”罗刹王仍是垂眸看着她:“但是你哥将本王拦住了,指着那星火灯说,灯一日不灭,你就不会有危险,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咱们在鬼界冥王殿也有些关系,能将你的魂要回来。”
深吸口气,又说:“多兰说是这么说,但本王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担心你。东馥,你也晓得本王并不是真的对你严厉,而是这世间有些事不得不遵循,那熏池是何等的人物?别说你是魔界之人,就算是神界的,又有几个女子配得上他?会被他真的放在眼中?三百年前他娶了妻,且不去研究那女子究竟是谁,看看你,竟真的将那段单相思当成了惊天动地的事情,不顾旁人的担忧,一人闯进了承越山,本王不指望你将来再喜欢上谁,被负心了再如何伤心,只盼你往后要做这等事情之时想想你父王我,一把年纪了还得担心这种事。”
这本是一番肺腑之言,也有些感人。
但东馥竟觉得有些有趣。
她转头看着罗刹王那张脸,还是同三百年前一样一样的,如精雕细琢出来的雕塑,红瞳如赤晶,眉如远山,红发好似绵延千里的红莲之火。
“父王,”她终是在唇边绽开了一抹笑意:“你瞧上去,真的不像是一把年纪了。”
罗刹王在暖色的灯光里愣了一愣,盯着她无言了半晌,末了收回目光,又摆出一副略严肃的模样来:“是了,你刚满一万岁的时候本王带你去血魔族玩耍,遇见血魔帝,他那时说什么来着?”
往事仍历历在目,那时候的东馥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照镜子时还能看见自个儿如水晶般的眸子,里头闪烁着的,都是不谙世事的光。
不似眼下,眼中除了漠然除了深沉的恨意,便没有其他。
但想起从前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欢喜:“那时,血魔帝对着父王你说‘哟,希罗耶,身旁这个是从何处找的小妾吗?这么多年你终是看穿了’。那会儿父王你哭笑不得,与他解释了好久。女儿那时候就在想了,父王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罗刹王,也不知在那之前,是个如何模样。”
话落,因消瘦而变得更妖艳的面孔望向她爹:“方才所说,女儿记的可有错?”
罗刹王点头,却不再看她。
也不知怎的,心中像是被藏匿在黑暗里的小刀割了一道口子,不大,却有些深。
他的女儿从前不是这样,而他不知改变了她的究竟是承越山中无穷无尽的凶兽,还是那段从一开始就在错,到最后被伤到谷底的单相思。
从前的东馥像是一朵开在暖阳中的柔嫩小花,如今的她却是成了妖艳鲜红的模样,在生满毒刺的蔓藤里带着恨意蛰伏其中。
成长是带着痛的,但身为父亲,却不忍看她成长的过程。
晚宴中不断有人在下头站起来朝着东馥敬酒,个个皆是满面欢喜的模样,东馥也都一一回敬了,只是依旧没甚神情,红唇偶尔勾起,却也是不带温度的。
最后,琅玄上来。
他端了酒杯,身侧跟着拿了酒壶的随从,先是朝着罗刹王恭恭敬敬喝了一杯,而后再将酒杯倒满,望向东馥。
多年前东馥头一次见到琅玄时,只感叹为何世上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眸,颜色是明亮的橙色,里头流动的光便好似发亮的河流,能照到心中最深的角落里。
那时他脖颈前还挂着一串火团,一朵朵火焰被封在法术中,成了宝珠般的形状被串成一串,挂在他胸前,便显得整个人愈发明亮。
而如今他还是那个模样,这漂亮而明朗的少年丝毫未变。
“这些年,大家都很担心公主你。”琅玄将一双橙色眸子半掩,再抬起时,里头却隐约露出些难过:“如今公主回来,众人都是发自内心地高兴,还望公主往后放下往事,不再被烦恼所折磨。”
东馥将酒杯举起,轻声道:“琅玄说的甚好,过往云烟,我已忘了。”说罢仰头,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忘了?她不信,且知道琅玄也不会信。
只是信与不信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清沼的天,鲜少会露出星空来。
雨在亥时停了,风过,吹开重重浓云,将一片清爽如水的夜空露出来,只见是澄澈月华铺了千里,光芒中点了密密麻麻的星辰,看久了,能让人醉到里面去。
宴席尚未散,东馥便回了房。
将房门与窗户都敞开,头一件事便是往那张三百年未曾躺过的床倒去。
侍女们将她的房间打理得极好,床单被褥应当也是换得勤,上头散发着一股阳光的味道,还有隐约的香料气息。
她仰面躺着,黑红相间的发散了满床,随翻身的动作摇晃出一片清冽的光。
烛光里,墙上那把巨剑显得极安静。
东馥就这么躺着,望着它。
她还记得这把剑刺入自己胸口时的痛感,剑刃离旁边的心脉就差几分,切断了骨,切断了血肉,从她身体里穿出来,将她钉在地上,多么狼狈。
她也记得,那时候熏池面上的神色。
是不带一分一毫情义的。
四年,东馥在熏池身边待了四年,于神与罗刹来说四年不算什么,不过是挥手就过去的世间,但她恨熏池为何可以将这四年视而不见,可以伪装四年毫无破绽,直到她慢慢在对他的爱中越坠越深,临近结局时已是无可救药,他便用那把剑,将她对他的爱对他的思念统统甩开,重重刺向她。
一分一毫的情义,都没有。
只因她在他新婚之日拦住了新娘的路,只因她不断让他解释。
在承越山的这么多年里,东馥想了好多好多,她觉着自己掉进了一个没人能将她拉扯出来的深谷,谷中全是关于熏池的回忆,她便日复一日在那里徘徊,恨,却还是舍不得。
她经常在承越山里被凶兽们践踏得只剩一口气时,眼前就像是展开画卷般浮现与熏池的种种,那人的温柔,那人的笑容像是这世上最大的一抹力量将她支撑,让她能不断重新爬起来再战斗。
而身上伤口的刺痛却能唤起另外一段记忆,恨意便迅速侵蚀了她的意识,她满眼都是琅玄带她走的那天熏池的眼神,还有被巨剑刺穿身体的痛楚。那剑是天神之物,而她不过区区一个罗刹鬼,神力强行刺入她经脉时的痛苦难以想象,似乎要将身体的每一寸血肉肌肤都撕开。
也正是因为这浓郁的恨意,在她被凶兽们伤得意识不清时,还铺开了一条明朗的路。
有月光照进房中,她起身走向那巨剑,将它从墙上取下。
当初熏池给这剑命名为“云声裂天”,因剑身偶有云气渗出,缠绕不去,且挥舞时会发出风声,能引雷电。
初见此剑时的东馥连拿都拿不动,如今,却能将它稳稳举起,再挥舞数下。
剑刃被挥动时,有浅紫的光雾一闪而逝。
她记得,熏池的神光就是浅紫。
不知那人如今可好,他的妻是否给他添了一两个神子?依熏池的性子,做他的妻定是极其幸福的事情,会比得到了整个世间都要幸福。
云声裂天在东馥手中发出轻微低鸣,声音悠长。
她低头将它看着,而后坐在了一边的高椅上,将巨剑抱在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