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蛟握了皮鞭踱进帐里,殷逐离干咳:“还是先拓图吧,流血了不好拓。”
四下无人,沈庭蛟也不跟她罗嗦,抬手就抽了她一鞭。殷逐离缩了一下,见他眼眶红红,不由也略显黯然:“我说,是你在抽我,不是我在抽你,你就不能开心点吗?”
沈庭蛟不语,又狠狠抽了她几鞭,殷逐离大声痛呼。沈庭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扔了那皮鞭,垂着头坐在矮凳上。殷逐离见他神色颓唐,不由用脚尖踢了踢他:“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你这鞭子比我姆妈的差多了,一点都不痛。你起来再抽,满意了就早些拓图。”
沈庭蛟用力拍开她的脚尖,仍是一言不发。殷逐离仍伸了脚尖过去:“起来吧,你现在是一国之君了,不能再闹小孩子脾气了。”
沈庭蛟突然起身,上前一步用力将她拥入怀里:“让你跟我在一起,真的就这么难吗?我们相识十三年,你对我,就没有一分真心吗?”
他紧紧贴在她身上,殷逐离看不见他的表情,她想伸手摸摸他,可是手绑着,于是只得笑着劝他:“九爷,你既然坐上了这把龙椅,就必须习惯一个人。你的嫔妃不是用来爱的,皇后更不是。总有一天,当你能稳稳地站在这权力巅峰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包括我殷逐离。”
天水郡前往长白山,耗时一个半月。一路上殷逐离姿态悠闲,颇有几分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味道。晚上扎营的时候,还和一众兵士比了比骑射。薜承义冷哼:“死到临头了,她还有此闲情逸致。”
沈庭蛟也在看她,闻言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殷逐离只有一日失态,那日唐隐死了。
隆冬时节的长白山,冰雪盈尺。傅朝英皱了眉,他为将多年,疑心也重:“这种天气,即使探得宝藏,怕也难以挖掘。”
相比之下,薜承义便有些沉不住气,眼看就要到嘴的鸭子,岂要再等?他冷哼:“将军要是不敢上山,倒不如在山下护着王上,本侯带人上山,为王上取得宝藏。”
傅朝英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当下讽刺:“安昌侯上山,即使取得宝藏,只怕也不是为了王上吧?”
薜承义被说中心思,立时就翻了脸:“傅朝英,你说什么?”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沈庭蛟终于开口:“此处临近大月氏边境,多说无益,上山。”
殷逐离一直同殷氏同车,殷氏自小养尊处优,经不起这山间的苦寒。好在因是御驾亲征,军队装备充分,车内十分暖和。殷氏握着殷逐离的手,显示担忧:“逐离,你……到底有何打算?”
殷逐离将她靠在自己胸口,拍拍她的背:“姆妈放心。”
待上山之后,地势渐渐陡峭,车马难行。沈庭蛟命人弃车,徒步向上。殷逐离扶着殷氏,周围有兵士监视,一路虽行得慢,却终也爬到了天池。
彼时池面已经结冰,傅朝英和薜承义带着人四处查探,依图确定宝藏方位,殷氏同沈庭蛟在一起,兵士升了火,煮些肉干。殷逐离用黄泉引切开天池水面的凝冰,天气太寒,池里的鱼已经冻僵,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捞了几条上来,剖洗干净,自在火堆上烧烤。
不一会儿,傅朝英同薜承义一并行来,神色虽平静,眸子里却掩不住激动之色:“王上,发现宝藏入口,但历来藏宝之处,不乏机关陷井,只怕还要劳烦殷大当家和王上一并走一趟。”
沈庭蛟双手拢在狐裘里,垂眸不语。殷逐离神色微变:“我同各位前去自是无虞,但我姆妈年势已高,绝不能同诸位进去!”
薜、傅二人相互一望,几乎异口同声:“不行!殷老夫人也必须同行。”
他二人皆是一样的心思——殷逐离其人狡诈,她不许殷氏同行,则一定要带上殷氏才好。殷逐离拗不过他们,只得极不情愿地带上殷氏一并进入。
这处宝藏设在天池依着山崖的一方,若不是天池水位下降,平日里定没在水中,长白山本就人迹罕至,若无地图,即使刻意来寻,也断难发现。
傅朝英令殷逐离在前开路,这条道路极窄,壁间皆冻土,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许多已腐坏的木屑器皿,可见当年修建之仓促。
殷逐离举着火把前行,身后跟了百余人,皆是薜、傅二人的心腹。傅朝英也担心着了暗算,只隔开殷逐离,将沈庭蛟和殷氏隔在队末,他寻思着殷逐离对沈庭蛟不一般,即使是着了她的道儿,至少也还有人质。
且沈庭蛟毕竟也是他的骨肉,不到万不得已,不需要他去冒险。
薜承义则不大沉得住气,他跟紧殷逐离,自是怕殷逐离中途逃路。殷逐离却没有逃走的意思,她一边带路,一边令身后众人躲避陷井。
不一会儿,已经行入了一方斗室,室内堆着一大堆金沙。黄金闪花了人眼,兵士一阵惊呼,已有人上前抚摸这细沙,队伍顺序顿时被打乱。
傅朝英却非常警觉,见殷逐离想往沈庭蛟处靠拢,立刻拔剑拦住她:“这一堆金沙,虽然价值不菲,但称为宝藏,还有些牵强吧?”
殷逐离低笑,抬抬下巴,指向金沙之后。傅朝英和薜承义都将目光探向金沙,只有沈庭蛟眉峰微挑,片刻之后又垂下眼帘,仍一言不发。
傅朝英还在沉思,薜承义却已经赶了殷逐离:“你先去。”
这时候已没有半点对皇后的尊重,未知的宝藏已完全蒙了他的心。殷逐离将那堆金沙刨开,金沙背后本是一座冻土冰封的石墙,她以手在石墙上虚划,不多时,那墙发出一阵吱嘎声响,竟然显出一扇小门。殷逐离抬手拉开那小门,立时透出珠宝的辉光。
此时兵士已将那堆金沙全部抢装好,见此情景,均露了贪婪之色。傅朝英喉头微动,殷逐离立刻道:“我先进去。”
小门仅供一人先行,她刚要钻进去,薜承义已经开口:“且慢。”
他看了看四处,指派了自己的两个副将:“你们先进去。”
殷逐离自然知道这是找人监视自己,她也无所谓。两个兵士进去,立时一阵惊呼,里面齐齐整整,全是金条。
傅朝英冷眼看殷逐离,殷逐离很自觉,也钻进了那小门里。他与薜承义对视,薜承义一咬牙,也随后进到室内。
百余名兵士进来得差不多,立时全部奔向金条,薜承义大声喝止,但黄金面前,人人疯狂,哪还顾得上他的命令。无数人卷了那金砖金条,全数藏进怀里,最后连衣服也脱下来打成包袱。
薜承义拔刀威吓兵士,傅朝英却命人将沈庭蛟和殷氏也押了进来,他对殷逐离确实十分忌惮,生怕她玩花样。殷逐离静静地站在宝藏中央,看众人疯狂争抢,仍是似笑非笑的模样。
不多时,突然有人叫了声痒,倒在地上拼命抓挠全身,他身上背的金沙最多,这样一挠,所有的金沙都散了开来,铺洒一地金黄。他这么一叫,所有人身上都开始发痒,那痒似乎从皮入了心,直搔得鲜血淋漓仍不能缓解。
沈庭蛟拉着殷氏退到殷逐离旁边,傅朝英和薜承义也已经痛痒难耐,他们仍握着刀,殷逐离含笑而望:“安昌侯、傅将军,逐离学艺不精,但这种情况之下强行应战,二位即使联手,也毫无胜算。”
傅朝英脸上已经挠了数道血痕:“是金沙,金沙有毒?”
殷逐离浅笑:“不止金沙,不过只是些痒痒草汁罢了,逐离以为你们会用银器试探,不敢下毒,实在是有负将军信任。早知道侯爷和将军虎胆,逐离肯定不惜重金,下点独门剧毒什么的。”
因为小门在金沙之后,所有进入室内的人都有接触,此刻大部分人已经倒在地上,满身血痕,十分可怖,薜承义还有些不信,身上奇痒钻心,他的话也断断续续:“不可能,王上和殷老、老夫人……也进来了。”
殷逐离行至沈庭蛟和殷氏身边,声音低柔:“陛下,谁守在外面?”
沈庭蛟不惊不乱:“张青。薜、傅二人认为他是朕的心腹,并未放他入内。”
殷逐离点头:“很好。”
她拉着沈庭蛟和殷氏退到墙边的小门里,见地上血迹森然,声音依旧含笑:“将军不必懊恼,古语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将军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是死得其所。”
傅朝英握了刀,咬牙冲上去。殷逐离朗声大笑,回身示意沈庭蛟和殷氏钻出了小门。薜、傅二人知道她要逃走,此时性命忧关,即使是奇痒,仍是起了身欲抢到门前。
殷逐离待二人快临近身畔,一个灵活的回身,猫腰钻出小门,回身在墙上一按,小门闭合,墙壁复合如初,里间的一切声音都被隔离开去。
她再按外间,突然一堵石墙轰然落下,尘土飞扬。
张青本就担心沈庭蛟,闻声后杀了几个守在洞口的卫兵,大步行来,沈庭蛟低声道:“你要走了?”
是问的殷逐离。
殷逐离被捉住后,因沈庭蛟并未下旨废除后位,她身上仍着大荥皇后的宫装,虽染了些土,但不敛疏狂,她没有回答沈庭蛟的话:“陛下,傅朝英虽可恶,但毕竟……罪不致死。薜承义这个人重利,但人重利也非十恶不赦的大罪。金砖之后藏有大批的干粮和饮水,这里本是北昭时殷家一个避难之处,也设有气孔,三个月之后,他们会粮尽。届时若陛下皇权已固,不妨再来这里。”
她十指在浮冰密布的墙上虚划一个八卦方位,语态怡然:“千古帝王,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她扶过殷氏,见沈庭蛟双目隐隐含泪,不由又笑道:“陛下,您看殷某为您,虽不说呕心沥血,终究也算是尽心尽力,长安殷家剩余的族人,万望陛下垂怜。”
沈庭蛟双手紧握成拳,殷逐离自怀中抽了方丝帕,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水,又缓缓替他整衣,她的手擦过他的脸颊,依然温暖如火。
等整衣完毕,她用力拥抱他,尔后缓缓后退两步,那盈盈一拜,是庶民拜君上,而非帝后拜天子:“陛下,草民就此别过,愿吾皇福寿天齐,江山永固……不坠凌云志,不负盛世名。”
话毕,她解了大红绣金的披风披在殷氏身上,搓搓手将她背在背上,声音像鸟儿一样轻快:“姆妈,我们走了。”
顶间石笋的眼泪滴落,在沈庭蛟面上滑下长长的水迹,他咬着唇,那一点红往通道那边渐行渐远,余温散尽。他垂下眼睑,泪水漫过了脸颊。
殷逐离背着殷氏出了长白山,前方不远,廉康和檀越在等着接应。殷氏俯在她背上,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逐离,你不恨姆妈吗?”
殷逐离仍然笑:“从我一出生开始,就养在您身边,哪有女儿会恨自己的母亲呢?”
殷氏揽着她的脖子,许是风雪迷了眼,视线不清:“对不起,我很内疚逐离。”
殷逐离摇头:“也没啥,您想想我杀了您弟弟,也就不内疚了。”
一席话说得殷氏又笑了:“姆妈想好了,你不喜欢皇宫,我们就随便去哪。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嫁谁就嫁谁,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的生活。”
殷逐离点头,前方苍松覆雪,下方檀越带了一队人,准备了马车。殷逐离将殷氏扶进马车里,临走时回望。
长白山已被风雪覆盖,满目雪域,不见长安。
她亲吻手中的黄泉引,那笛身通透如玉:“师父,我想您更愿意留在这片土地上陪伴吾母,异域漂泊,我就不带您一并前往了。”她半脆在地,将黄泉引短刃弹出,刺入雪地,然后轻轻一拍,那江湖排名第三的神兵利器已然埋入冻土,她语声很轻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一场瑰梦,“再见,师父。”
马车一路向前,殷逐离在车中换了素衣,殷氏递了手炉给她:“我们不去大月氏?”
商队模样的车队绕过了大月氏的城池,殷逐离点头:“我们去波斯,永远在一起,好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