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隐有些疑惑,他同沈庭蛟虽然也算旧识,但一向话少。他虽不道旁人之恶,却也总觉得这位九爷未免太柔弱了些。大好男儿作女儿之态,是他所不喜的。是以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二人有什么话需要叙谈。
但他仍是温言道:“九爷请讲。”
在池边的长凳上坐下来,沈庭蛟甚至没人下人进来奉茶:“今日逐离可有前来请先生一道离开长安?”
唐隐觉得有些意外:“逐离今日确有来过,但唐某未听她提起。”
沈庭蛟心中便有数:“先生有所不知,曲大将军已调兵马,欲从金城起兵,但皇兄手中有御林军六万,眼下情势紧急,我们必须离开长安,随曲将军一并退至金城县。”
唐隐敛了眉,神色严肃:“九王爷,眼下形势唐某大致能揣测,但唐某同曲天棘尚有血海深仇未及清算,绝不会为个人安危倚立曲家墙下,你同……王妃一并,随曲天棘退出长安城吧。”
沈庭蛟唇角含笑:“先生若不走,本王的王妃如何肯离开?”
唐隐被这句话噎得面红耳赤:“王爷此话何义,唐某同王妃不过师徒一场,而王爷同她却是结发夫妻……”
不待他说完,沈庭蛟已经打断,语声颇带了自嘲:“本王何义,只怕先生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吧。”他起身,语带质问,“她对你的情意,你当真丝毫不知么?”
唐隐右手握了腰间短笛,欲言又止。沈庭蛟步步紧逼:“世人皆道你长情,可是你敢说事到如今,你心中唯一记挂的只是殷碧梧大当家,你敢说你没有对本王的王妃动过一丝情念吗?你悄悄挥霍着她的感情,面子上却严持师徒的情义,像你这种背伦悖德的无耻之徒,也敢号称君子?”
唐隐右手紧握碧落阶,骨节发白:“我没有!”
沈庭蛟走近一步,目光如刀:“没有?今日她来寻你,你明知道她想说什么,你偏偏连提也不许她提!你真的不清楚她做了些什么吗?唐隐,你觉得曲流觞的死真的是意外吗?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十二年受殷家上下礼遇,却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唐隐目光茫然,沈庭蛟心中颇觉解恨:“你明知道你若留下来,他日我皇兄必以你要挟于她。可是唐隐,你考虑的却是一己私仇!你有没有为她考虑过半分?你留在殷家二十几年,真正为她做过些什么?似你这种自私自利之辈,如何配为人师?”
唐隐微微后退,他极少与人争执,到此时竟也无法反驳。沈庭蛟逼视他,目光中带了些许嘲讽:“你明知她已嫁作人妇,可瓜田李下,你有过半分避嫌之意么?那夜天来居湖畔,你当本王什么都没有看到么?”
唐隐心中一惊,事关殷逐离的名节,他不能含糊:“那夜我同王妃什么也没做!你……”
沈庭蛟却不欲再言:“本王有眼睛,自己会看。你敢摸着良心告诉本王,本王的王妃从来没有爱过你?”明明只是为了刺激唐隐,他不知怎的,胸口竟真的有几分难受,“你敢说你心中对她从来就没有过半分臆想吗?”
唐隐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只是睡梦中的脸已经重叠,他分不清是殷逐离还是殷碧梧。人的记忆力其实很脆弱,不可能将一个人的面貌牢记二十年仍清晰如昨。
沈庭蛟大步离开,出门时张青仍守在门旁,他眸色略沉,夜色中衣白如雪,艳色无双:“有人来过么?”
张青微点头:“暖玉来过一次,我打发走了。”
沈庭蛟挥手:“走吧。”
张青还有些犹疑:“九爷,唐先生他……”
沈庭蛟回眸看他,唇边溢了一丝笑意:“怎么,你以为本王将他杀了?”他笑意更明艳了些,灿若春花,“本王如何能动手杀他,不过君子欺之以方……走吧。”
次日,殷逐离回到福禄王府,沈庭蛟正同张青斗蛐蛐,见她忙嚷:“逐离,快过来帮本王教训这个屠夫!”
殷逐离失笑:“九爷,你既认了他为继子,又岂可再称他为屠夫。”
这般言语,她仍是走到二人跟前,倾身看那两只蛐蛐搏命。沈庭蛟俯在她背上,下巴靠在她肩头:“你昨夜又歇在哪儿了?我去殷家你也没在。”
殷逐离拿了日菣草引二蛐蛐相斗,答得轻描淡写:“昨儿个广陵阁有事,我在那边歇下了。深更半夜,九爷不好好睡觉,寻我作甚。”
九爷被这理所当然的语态气得跳脚:“你是本王的王妃,你道本王寻你作甚!”
殷逐离见他又要闹将起来,忙不迭将他揽在怀里:“我当然知道我是九爷的王妃了,九爷乖啊,看蛐蛐,啊,看这只黄色的好厉害!”
沈庭蛟便颇有得色:“哼,那是。擅斗蛐蛐的高手都知道‘赤不如黄’么,他这只如何是本王的对手!”
殷逐离眼也不眨就奉承:“那是,哪只蛐蛐是我们家九爷的对手啊,我们家九爷打遍蛐蛐无敌手!”
“这还差不多。”沈小王爷点头,尔后又觉得哪里有点……嗯,微妙的差错……
中午,曲府又派人来催了一次,情势紧急,已不能再等。
殷逐离正苦思对策,外间有丫头来唤:“大当家,殷家大宅来人,说唐先生请大当家回去一趟。”
殷逐离略整了衣裳准备出门,对于唐隐的话,她一向都是奉若圣旨的。沈小王爷仍然画着他的画,眉目清冷,不见喜怒。
回到归来居,唐隐仍在临溪水榭,秋阳高照,日光稀薄,金色的光线自浮云间探出头来,他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却那般妥贴,阳光零落满襟,衣袂生辉,令整个人气质清冽如若回荡在深山溪畔的月光。
殷逐离行至他身前,他以一个很悠然的坐姿坐在水畔,笑容温雅:“师父是不是令你为难了?”
殷逐离摇头,他抬手轻抚她的长发:“逐离,师父一直不同意你与曲家为敌,也并不全是顾念着你与曲天棘的父女情分。”
他极少提起曲天棘,殷逐离抬头,见他眉宇间皆带了浅淡的笑意,和煦若三月春风:“师父只是想着,日后你若有难处,他身为人父,总也会照看着你。”
殷逐离在他面前一向柔顺:“师父的顾虑总有道理,不过逐离,不需要曲家照看。”
唐隐微颔首,目光却看向那片碧水,若有所思:“是的,到今日,师父发现我的徒儿,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看顾。”
殷逐离与他比肩而坐,语声含笑:“是的,只要师父在身边就好。”
唐隐摩娑着她的长发,那动作太过温柔,令人生出一种地久天长的错觉:“逐离,其实师父一直有话想对你说,这些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殷逐离蓦然起身:“我突然想起天衣坊还有点事,师父,我先走了。”
唐隐握住她的手,令得她重新坐下来:“逐离,你刚出生的时候碧梧曾经嘱咐我,令我带你离开殷家,好好看护你。”他发现自己还能记得那日殷碧梧的几句话,心情略好,“我明知道你在殷家过得不好,却仍是念着私仇,任你在这里长大。我发誓要报仇,偏偏力有未逮,一直拖延到现在。细想这二十年,为师真是羞愧难当。”
“师父!你最近看婉约词么,怎么也学会悲春伤秋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愁绪,学不得。”殷逐离捡了颗石子,在水面斜打出长长的水漂,其声清悦:“如果不是你,殷逐离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唐隐握了她的手,那温度令殷逐离有片刻的无措,他的神色却如同牵着一个孩童:“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太多,令我们师徒二人关系亲密默契。”他笑意无邪,“有时候师父甚至分不清站在面前的是碧梧还是你了。但是逐离,师父不是你的神。师父只是你的一段过去,一段回忆。”
那幸福来得有些突然,顷刻间又烟消云散。殷逐离抬目而望,他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海眼,表面温柔,内里激流凶险。她只是站在海眼旁边的少年,玩耍时投了一颗石子,却连带自己也随之投掷了下去,连一根发丝也浮不上来。
她上不了岸,只能苦笑:“师父,这些话留待日后再说吧。现在……你暂时同我离开长安好吗?”
唐隐沉静地望她,眉宇间笑意不减:“好。晚间留下来陪师父吃饭么?你我久已不曾同桌用饭了。”
殷逐离双手仍在他掌心,那温度令她神魂皆迷:“徒儿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