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莫寒那声“真儿”仿佛穿过了大漠,随风吹进了朱淑真的耳朵一般,朱淑真在梦里突然惊醒。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突然飞了起来,穿越了层层山峦,飞回到了柳河滩边,那个白衣少年正拿着箫,动情地为自己吹奏,曼妙的曲乐合着蝴蝶翩然,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此时,光线渐隐,夕阳再次坠入山崖,半浮着,犹如当初共舞时那般美丽,四下安静,院内暗了下来。她唤来小魏忠恭,问道:“恭儿,什么时辰了?天色如何暗淡?”
小魏忠恭回道:“小姐,天色尚早,只是有雨要下,天有些阴了。”
朱淑真下了床,透过窗棱看了看院外,叹道:“唉,要落雨了,也不知道哥哥可有地方避之?也不知哥哥可有东西暖胃?”
小魏忠恭不再接话,只是将刚刚熬好的药端上前来,说道:“小姐,来,该喝药了。”
朱淑真看了看碗里的药,神情廖落,叹气说道:“这药吃了数日,不见好转,喝与不喝有何不同?放那儿吧。”
小魏忠恭劝道:“小姐,还是喝了吧,吃了药,身子才会好的快些。”
朱淑真摇头,苍白得毫无血丝的面容令人心疼,她依然挣扎着回道:“唉,身子愈发沉重了,也不知道能否看到哥哥回来。”
小魏忠恭想:还是不要再提柳先生了,怕小姐伤心又加重。于是他回道:“小姐,您不是还喜欢写诗作词么?喝了药,身子好些后,恭儿还想请教一些诗词呢。”
朱淑真看了看小魏忠恭,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恭儿,你真的是长大了,懂事了。来,我将我写过的诗词统统拿给你,你好好看看,哪里有不懂的,再来问我便是了。”说着,走到案前,将自己写过的一些诗词一一整理,交给了魏忠恭。
当她展开自己做过的那首“春半词”时,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上面写道: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想到自己数十年来,与柳莫寒相互期盼、错过、又相互挂念的那份痴,她觉得既有幸福又有心酸。那些过往如同破茧的蝴蝶,飞舞着将她缠绕,再缠绕,她知道自己跟柳莫寒最快乐的童年一去不返,那些欢笑声怎么听,怎么感觉遥远……
忍不住,将满腹心事附与纸上:银屏屈曲障春风,独抱寒衾睡正浓。啼鸟一声惊破梦,乱愁依旧锁眉峰。
泪,一滴,两滴,却滴不尽心头的繁琐。相聚的泪滴瞬间浸在纸上,开成一朵暗湿的花,渐次开放。
见朱淑真落了泪下来,小魏忠恭赶紧劝道:“小姐,莫哭,这词甚好,我定当好好收藏才是。”
看看小魏忠恭,面容清秀,怕自己的诗词却将其浸染至哀伤,朱淑真突然大反常态,随手拿起诗词稿件,大撕起来,边撕边说道:“罢,罢,罢!这些伤感的东西还是不学为好!”
小魏忠恭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些诗词像极了雪片,四下散开,飞舞着,忧伤随之落了一地。
等朱淑真撕得累了,躺回床上后,小魏忠恭将地上的诗词碎稿一一拣拾,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终有一天,我会还小姐一本完整的诗词。
乏累至极的朱淑真,却一个人生着闷气,她气自己的身子这般虚弱,不能去寻找哥哥;她气柳莫寒,此去多日,却一直没有消息。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她心中那个寻找柳莫寒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恍惚间,那声“真儿”穿透耳畔再次传来,如此清晰,宛如斯人就在眼前,忍不住起身,甚至来不及穿衣,就跑出了房间。这时候大雨突然倾盆而落,狂风四起。
朱淑真有片刻的冲动,她怕这雨落到柳莫寒的身上,怕对方无寒衣可御暖,怕对方被雨淋出病来……打开家门冲出房间,一个人打开院门跑向远处,风雨中,她不时地狂喊着:“哥哥,你在哪里?难道我们真的要生生世世相错么?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才换得回一个团圆么……这世道……这世道……”
大雨将朱淑真的喊声很快淹没。她的呼唤如同雨夜里的惊雷,打过、闪过、震撼过,却无力将心中的人儿唤回。“哥哥呀,你究竟在哪里?”终于,朱淑真无力扑倒在雨水里。
雨,夹杂着落花,无情地打在朱淑真的病体之上,风一吹,寒一阵,瑟瑟发抖的她无力挣扎,索性不挣扎,只任秋风冷雨拍打这病残之躯。眼里的泪水随着雨水一同洒落,嘴里始终念着:“莫寒哥哥啊……莫不是,真儿再难见到你?莫不是,此生真要错过与你?”
风吹起落叶飘飞,却吹不动她内心挣扎的思念。思念太重啊,有情总比无情恼。
雨夜里,魏贤与小魏忠恭好不容易找着了朱淑真,背回家中时,朱淑真瑟瑟发抖、将近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坏了魏贤,他吩咐儿子好生照顾,自己冒着雨奔跑出去找大夫。
此时,魏夫人从前方打探到柳莫寒战死沙场后,匆匆赶来看望朱淑真,一路上她一直在想着如何瞒过朱淑真才好。快到朱淑真院门时,见魏贤冒雨跑了出来,魏夫人连忙下轿,问出了何事?
魏贤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回道:“夫人,我家小姐她......她正病得厉害。小的正要去请大夫。”
魏夫人听了,连忙命自己的下人将马让与魏贤,她急匆匆地进了院门。
进了朱淑真的房间,魏夫人心疼地问道:“真儿,这是怎么了?”
朱淑真此时已经迷迷糊糊,她仿佛听到了柳莫寒的呼喊,又仿佛听到了魏夫人的叫声,强忍着睁开眼睛,看了看,问道:“夫人,是您么?”
魏夫人叹着气,回道:“真儿,是我啊。你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是见好过么?怎会这般严重?”
小魏忠恭在一旁回道:“夫人,您不知道,小姐她一个人冒着雨跑出了家门,要不是发现得早,怕......”
魏夫人拉过朱淑真的手,问道:“孩子,你这是何苦啊?”
朱淑真叹道:“夫人,您不知道,刚刚我听到了哥哥的呼唤声,我正要寻去,却不料,倒在了地上。我这身子......不争气了。”
魏夫人听得眼泪汪汪的,她心想:真儿病到这般模样了,若告诉她柳莫寒已经阵亡,那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朱淑真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挣扎着坐起来,眼神熠熠地问道:“夫人,您是不是有了哥哥的信儿了?他在哪里?可好?”
痴人面前难掩泪痕。魏夫人听了,眼泪瞬间流下,她哽咽着回道:“还没找到,真儿,你可是坚持住,等他回来后,你们就可以再聚了,知道么?”
朱淑真听了,眼睛里刚刚出现的亮光瞬间消失,她已然没了力气等待,只好无奈地回道:“夫人啊,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啊……我……怕是等不到了。”
“孩子,你一定不能放弃,苍天起怜意,你一定会好起来……”魏夫人连忙劝道。
“上苍掩目啊!为何……如此辗转,真儿与哥哥却是无缘?为何……如此真情,竟换来百般磨难?苍天不见怜,人间不收留,我与哥哥……注定是相隔天涯的断肠之人啊……若有来世,定不辜负,若有来世,定不相错……”朱淑真喃喃自语,随即无比悲怆地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汩汩而下,气若游丝,这泪却不曾止住。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如今有情又奈何?
朱淑真终是没能熬过这雨夜,她在睡梦里看到了柳莫寒,对方一身白衣,手持玉箫正冲着自己招手,微笑着呼唤道:“真儿,真儿......”梦中的她欢快地扑上前去,抱过柳莫寒,说道:“哥哥,真儿来了,真儿来了......”
时光仿佛回到儿时,一个声音说:“唉,左三年,右三年,不待情迁,唯恐路远。”
另一个回道:“路再远,心尚在;心若在,路不远。”
若有来世,拼死不相错!这爱,穿越了那么久,终不能执手;这情,期盼了那么久,终不得相聚。若问世间情为何物,能相识便是缘;若问这世间爱可曾在,能相守便是知足。与这生生世世的错过里,忍不住掬起眼泪,暗叹爱之艰难!
时隔不久,长大成人的魏忠恭亲自整理了朱淑真的遗稿,取名《断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