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春正在喝水,听了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玉棋忙上前拿帕子替她擦拭,姜玉春也拿了手绢拭了嘴角,忍不住笑道:“你也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近十年,怎么还会说出如此可笑的话来?”素云一想自己的话,才发现实在是不妥,她原是想打消二奶奶对自己的猜忌,却不料情急之下说出如此惹人耻笑的话来,登时脸上涨的通红,眼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滴到了地上。
姜玉春道:“二爷也是为你好,你回去仔细想想,明儿来回我。”周天海冷声道:“这事我已经应了,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回去准备吧。”素云听了,只得磕了个头,掩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素云回到屋里大哭了一场,擦了泪却想不出什么法子。若是往徽州送信,只怕信送到了,她人早都出嫁了,更何况她一个丫头而已,家里的管事哪里会肯给她送信。可若是真嫁给那掌柜的,自己的往日的野心不都成了笑话?素云左思右想,终于被她想起一人来。
且说李姨娘正歪在塌上看书,就见冰梅进来回道:“姨奶奶,素云来了。”李姨娘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道:“让她进来罢。”冰梅犹豫了片刻,轻轻走进了几步,凑近李姨娘悄声道:“我听正院传来的信儿说,二爷要将素云嫁出府去,素云不应躲在屋里哭了一下午,这会儿来,许是求姨奶奶说情来了。”
李嫣红撇嘴道:“她真是一个傻子,我不过是一个妾室,能为她求什么情。罢了,她既然来了,你让她进来吧,我且听听她怎么说。”冰梅应了声,撩起帘子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见素云进来,先恭恭敬敬请了安,又跪在地上哭道:“姨奶奶救我,二爷要将我许人呢。”李嫣红只瞧着手上的书,连看都没看素云一眼,直到素云跪的腿都快酸了,才听李嫣红慢悠悠地道:“是什么样的人家啊?”
素云眼泪吧嗒吧嗒滴在地上,抽噎着说:“说是个金银铺子的掌柜的,原配去年亡故了,留下两子一女,要娶个续弦打理家事。”
李嫣红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不错的亲事,配你也算妥当,你有什么好哭的。”
“姨奶奶,您知道奴婢的心事。求求您,同二爷说说,让我留下来吧。”素云爬到李嫣红脚底下,连着磕了几个头:“姨奶奶若是为我求情,将来太太知道了,也会厚待姨奶奶的。”
李嫣红将书阖上,看了素云几眼,缓缓地说:“你先回去我细想想。”素云还要说什么,而李姨娘已经起身往内室去了,素云绝望地看了李嫣红背影一眼,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翌日寅时,李嫣红便起来了,她洗漱后坐在梳妆台前一点点精心描画着自己的容颜,又换了新鲜颜色的衣裳,待到卯时初刻,便去上房请安了。姜玉春见李嫣红盛装前来,不免有些惊讶,李嫣红仿佛不知,只认认真真地伺候姜玉春穿衣洗脸,待姜玉春穿戴好了,李嫣红上前行了个大礼:“婢妾给二奶奶请安。”
姜玉春心里诧异不已,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让她起了。李嫣红行了礼后,垂手站在一边,轻声问道:“听说二爷、二奶奶有意将素云嫁出府去。”周天海正吃着茶,听闻这话,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是来替她说话的?这事我已经应了于大爷,没得商量。”
“婢妾是为这事来的,却不是为素云求情。”李嫣红昂头道。
姜玉春微微眯着眼看着李嫣红,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妹妹此话怎讲?”
李嫣红缓缓跪在周天海夫妇前,磕了个头,道:“婢妾愿意替素云出嫁。”
“荒唐!”还未等姜玉春开口,周天海先黑了脸,一甩袖子将桌子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李嫣红见那茶盏跌在地上摔的粉碎,面上却不带惊慌,只静静地道:“二爷二奶奶伉俪情深,婢妾心虽羡慕却不敢妄想。婢妾伺候二爷三年,也了解二爷的性子。如今二爷心里只有二奶奶,我们当妾室的不过是给外人看的摆设。婢妾虽出身卑贱,但也不愿一辈子呆在一个小院子里孤独一生。素云既愿意当姨娘,二爷、二奶奶何不成全了她?一来不得罪夫人,二来后院有位姨娘在外人也不会说二奶奶善妒容不得人。”
周天海闻言勃然大怒:“你即是我的妾室,如何能改嫁别人?纵使我一辈子不碰你,你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姨娘,不该有这些大逆不道的想头。”说着竟拂袖离去。
李嫣红跪在地上无动于衷,直到听到周天海的脚步声消失了,李嫣红才抬头道:“二奶奶,婢妾打不记事的时候就被拐子拐了,六岁就被汤家买去,因容貌姣好,从七岁起就当瘦马来调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学习歌舞诗词,学习琴棋书画,为了身子柔弱,婢妾从进汤府起就没吃过饱饭,为了将来不被卖进窑子,婢妾比别人更加努力的练习举止投足,让自己的一颦一笑都带着媚骨。因婢妾容貌出众,自身又十分努力,因此婢妾成了汤家数一数二的瘦马。在十五岁那年,汤总商为了笼络二爷,将婢妾送给了二爷当小妾。婢妾虽是瘦马出身,但对男女之情也有着自己的幻想,刚入府那两年也得了二爷的宠,加上二奶奶让婢妾帮着管家,一时间府里数婢妾风头最盛。自打二奶奶上回小产后,二爷和二奶奶都有些变了,二奶奶掌府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二爷的心也都放在了二奶奶身上。婢妾曾因这事惶恐过担忧过嫉妒过,就连上个月婢妾还在想如何趁二奶奶有孕在身将二爷拢过来,直到婢妾知道了王秋华给婢妾下了绝育药。”
李嫣红轻轻低下了头,一行清泪从脸上滑落:“当婢妾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时候,觉得人生都无望了。婢妾为此大病了一场,每日以泪洗面,浑浑噩噩过了好些日子,忽然间就想明白许多事。在这府里,即便婢妾没被下绝育药,婢妾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因为二爷除了二奶奶之外根本不会再碰别的女人了。二爷原是无情之人,无情之人动情便是最痴情的人,婢妾不愿意一生都在等待中。”
李嫣红重重地磕了个头,坚定地道:“打婢妾记事起,婢妾的人生就是被人操纵的,如今汤家已经没了,二爷心里也只有二奶奶一人,婢妾留在府里也没什么意义。请二奶奶容奴婢放肆一回,让婢妾另嫁他人吧。”
姜玉春轻轻叹了口气,下了软榻,亲自将李嫣红扶起,道:“你的话虽有些惊世骇俗,但我却能理解你的苦衷,也欣赏你不顾世俗的胆大。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守着空房孤独一生也是委屈了你。你放心,我自会说服二爷成全你,让你也能为自己活一回。”李嫣红闻言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她轻轻抽回手,给姜玉春行了个大礼,方才退了出去。
两个月后,二月十六那天,李嫣红以素云的名义嫁给金银铺子的掌柜做填房。素云改姓李,以李姨娘的身份住进了李嫣红原来的院子,成了梅苑的新主人。素云开脸那日,特意换了粉嫩的裙袄,描绘了精致的容颜,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待二爷。可她没想到的是,她枯坐到天明,也没等来二爷。
天刚破晓,素云便换了衣裳,准备去给二奶奶敬茶,还未等出门,柳儿就来传信道:“因李姨娘冲撞了二爷,二爷责令李姨娘禁足梅苑,没有吩咐不得出院。”素云只得又回到屋子,每天次痴痴地等待二爷解了她的禁足,等待二爷踏入她的屋子,这一等就是三十年,直到素云老去闭上了双眼,也没能再见二爷一面。
思琴和峰哥儿过了正月就坐船来了扬州,姜玉春从前院指了个二进的小院给峰哥儿夫妻住着,另派了几个小丫头过去伺候。周天海带峰哥儿熟悉了下扬州城,便让他到会馆做了二管事,思琴虽脱了籍,但仍每日都来姜玉春屋里伺候,顺便调教主院的小丫头。
二月二十六这日,玉棋嫁给了莫少青,俩人也在周府前院单独住了一个小院,同峰哥儿夫妇比邻而居。玉棋换了妇人发式,在姜玉春的院子做了管事媳妇。姜玉春给巧书和云画也订了亲事,一个许是个自家铺子的掌柜的,另一个配给了府里的管事,婚期都订在了年底。
炎炎夏日来临,姜玉春临盆,两个时辰后,生下一男婴,周天海忙差人回徽州老家报喜,又在洗三那日大排筵席,庆贺麟儿诞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天海、姜玉春感情越来越融洽,夫妻恩爱无比。此后五年,姜玉春又生下一儿两女,太太也终于熄了往儿子房里塞妾室的想法。而嫁出府去的李嫣红,虽自己不能生养,但对待丈夫亡妻的子女十分疼爱,视为己出。她在家里有丫鬟婆子伺候,出去旁人也都客气的称呼声奶奶,过的好不惬意。
周天海自打开了会馆,自己手中富裕的盐引都在会馆里交易,渐渐地也形成了一种风气,若是有想买卖盐引的,都往徽州会馆里来,周天海也成了扬州名噪一时的大盐商。七年后,吴总商病逝,吴家长子继承总商一位,因他资质驽钝,又不善经营,手里的生意逐渐呈现衰败之像。他听从小人谗言,从盐场夹带私盐避税。莫少青查到线索,一举将吴家击败。因吴家倒了,总商一位又有空缺,因周天海家大业大,名下附着的小盐商十分众多,又因徽州会馆交易盐引已成惯例,周天海名正言顺地拿下总商之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