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天道失衡、三界大乱,战火从西荒一路燃烧到了九重天,无数的神魔乃至凡人都卷入了这次翻天覆地的浩劫中。星辰在苍穹中不停地变换轨迹,一出又一出的异象让众生惶惶不可终日。当这场六道皆有参与的混战进行到尾声时,一些尘封已久的人与事浮出了水面,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清晰明了。
雪花片似的小道消息每日里从四面八方飞孝义山中,转瞬就如落入深渊里的一粒石子,连个水花都没起就无声淹没,而这些消息在很久之后我才偶然得知……
那天岑鹤将我送到孝义山后稍作了休憩就被一封公文催着匆匆离去,在我送他出山门时他突然回头:“再过三个月就该是你的生辰了。”橘花拂过他白发,散入清风十里,甜暖的香酝酿不出一点离别的气氛来。
“那时你埋在树下的青梅也该入味了,启一坛出来作烤鱼的调味正是合适。”他随后又道。
他这么一说完全超出了我在腹中打好的什么“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劝君更尽一杯酒”之类的离别文章,我没反应过来只直直目送着他离开,待我转身沿着青菱石子路走了一会儿才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有一点儿欣喜又有一点儿懊悔,懊悔没有脆生生地应下或者干脆亲一亲他表示对他此番离去要做的事的鼓励。这懊悔没有持续一小会,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夜在竹林里看到的一幕,觉得自己这懊悔没有多大必要,也庆幸没给他什么承诺和亲热的表示。
我对成为娥皇女英这样的模范人物没有多大兴趣,再怎么说我也曾是个皇族,一般皇族都习惯于好多人来共事自己,我要是能以女公子的身份活下去没准也养个佳丽三千了。
说来说去,这些不过是我自私的表现。我是凡人,脱不了自私的孽根性,我一心一意地喜欢一个人,自也希望他一心一意地对我。如果不能,我想了想,我舍不得阉了他,那只能阉了我自己的念头。
孝义山里时间的流动永远是悄无声息,白花落下又重开在枝头,雏鸟睁眼到展翅在峰峦,一朝一夕欲迷人眼。如今山中是施千里当家,他的容颜和数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倒是处事的气质手段端得比以前要稳的多。
送走岑鹤我就去皇陵谷中闭关了,无双又有身孕了故而每日里送饭的是个新入山中的小花妖。小花妖前几日来时很是拘谨,说话都有点儿结巴。有一日中午我给徐工匠接好断了胳膊时她还没来,我洗了下手有点儿不放心地问正往胳膊上抹稀泥的老徐:“你们现在还吃人吗?”
他意兴阑珊道:“山主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严禁我们吃人了吗?”
我哦了下,朝墓口处看了下没有一点儿人影。
“所以她们都改吃妖了。”
我:“……”
找到小花妖时她正蹲在一棵老枯树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她看见了我泪眼汪汪地张开口,哇地一声道:“山主,我迷路了。”
之后我与她的关系飞速发展,于是每日在送饭之后她都会留在皇陵一个下午陪我说说话或者拖出我墓室里的瓶瓶罐罐出来晒。这本是一个花妖的天性我无从置喙,但在她晒裂了三个越窑宝蓝壶后,我再也装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瑶,以后这些你都不用晒了,它们是不需要吸收日月精华的。”我调完息一开眼就看到她推着比她还高的一只大珐琅瓶往外去,一个激灵赶忙阻止道。
她一板一眼道:“不晒会发霉的。”
我将那瓶子丢回墓室一角道:“在这土里埋了这么多年它们自己就是霉了,是见不得光的。来,看我绣的这只青鸾鸟比上次的仙鹤有进步么?”
“咦,这难道不是青蛙吗?”她抻着脖子惊奇道。
“……”
晚上她挎着小竹篮走出阵法忽然说:“山主,你和他们说的有点儿不一样。”
我咳了咳:“他们怎么形容的我,说来听听。”
“好吃懒做,又二又傻。”
今天我无语的次数好像有点多……
她踮起脚,变出一朵紫丁香插在我鬓角,眼睛亮晶晶的:“山主,你和那些罐子是不一样的。”她低头双脚相互蹭了蹭,抬起头道:“山主,你会有大福气的,时间不会太久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掉了,留下我继续无语……
第二天来送饭的换了个紫衣小僮,圆脸胖乎乎地很讨喜,一见我就笑,但除了“是”字外什么都不说。我问了几遍小瑶的下落都只得到个“是”字,吃了几口,我搁下筷子:“饱了。”
如此接连了两三日,施千里来了。
他一进来皱眉说:“山主大人,你又闹什么脾气?”
我对着月光穿针:“小瑶呢?”
“花娘最近楼里忙就让她去帮忙了。”他走过来提起茶壶倒了杯冷茶,腰间算盘撞的啪啪响。
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不停地喝水?”
他的手僵在嘴边。
“小瑶没有对我说什么,你们不要为难她。”我道。
他僵了僵:“你为何突然这样说?”
“我既然选择闭关,本就不想知道太多外界的事,可你们也要留个能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的人不是?”我道:“还有别再喊我山主了,我已经不再是孝义山的山主了。”这好像是我第二次说这句话,那时是不想让别人留了口舌,现在则是不想给岑鹤介意,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即便我和他还是夫妻也是要忌讳的。
“你真的是木姬?”他喝了一大口冷茶,放下杯子疑惑道。
我笨拙地拉紧绣线道:“你还有没有发现你每次想转移话题时也会喝很多水?”
“……”他冷冷淡淡道:“如果你不是冒充的话,那你比以前更讨厌了。”
这话让我有些惊讶,更有些受伤:“你竟然讨厌我?”
他比我更惊讶,眼神透出一丝厌恶:“你抓我回来给西山野猪精做压寨夫君难道不招人讨厌?”
我咽了咽口水,干笑两声,觉得实在太干了于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小瑶其实不是孝义山的妖族。”互相嘲讽完后,他正经了神色道。
我捧着茶杯:“看出来了,这么纯情的小花妖不像出产于孝义山的。”
他冷笑了一声,我愣了下,就听他说:“她是岑鹤派来看管你的。”
我愕然:“看管?”小瑶是谁的人我一早心里有了数,但我没想到施千里会用看管这个词。
“在这关口,你若是闯出祸来或被九重天抓住会给他多大麻烦你知道吗?”施千里冷冰冰反问道。
我喃喃道:“可我要是想走,就凭一个小瑶拦得住吗?”
他的眼神闪了闪,低头喝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
他疑惑地摇了下头,摇到一半仰面倒在地上,手里的茶水洒了他一脸,他的面上一闪即逝一种很奇怪的表情,像是有点儿高兴又像是有点儿早已料到,顷刻他从嗓子憋出一句含糊的话:“你下毒了?”
我蹲在他身边:“如果你感到全身发冷、小腹绞痛,那就是了。”
“你逃不掉的。”
我讶异地说:“我没说要逃啊。”
“那你?”他的眼珠要鼓出来了。
我拍拍他的脸:“我一向不喜欢人骗我,骗我的人我一般都不会放过。”
他脸色大变:“我没有骗你。”
“你是没有骗我,但你这张脸在骗我。”右手从他额头抹到下颚,五官扭曲后渐渐恢复正常,那是一张俏丽而熟悉的脸庞。
平心……
“妹妹。”她保持着躺倒在地上还握着茶杯的高难度姿势,想给我一个经典的温婉笑容,可惜面部也被定住了,这么一笑眼睛像是在抽筋。
我柔声道:“上神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吧?你都是喊我姐姐的。”
“……”她失语片刻旋眼睛里闪动着奇怪的笑意:“但在千年前我确实喊你妹妹。”
这回轮到我无话可说了……
千年前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喊我,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