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是一个流动乐团的台柱子。说是乐团,不过由三五个无业青年凑成,都会玩点儿乐器,都能吼上两嗓子。一日,聚一起闲聊,一人突然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我们组个乐团吧,你主唱,我伴奏,准能挣大钱。”他在家里正闷得慌,随口答应:“好啊。”
乐团很快建起来。他挑了些歌,都是能唱出人的眼泪来的,随便演练了一下,就上阵了。
演出地点选在人多的广场。一人做了一个大的募捐箱带上,他提异议:“搞募捐不好吧?”那人开导他:“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人家愿意捐就捐,不愿意捐,我们也不勉强,有什么不好呢。”他想想,也是。自己安慰自己,我这也是靠劳动吃饭的。
首场演出,他们大获成功,比预想的还要成功。起初。也只是三两个人,站着听他唱。后来,听的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把他围在中间。不少人歌未听完,就走到募捐箱前,五块、十块地往里面投。他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更拨动了人们心中柔软的弦,捐款的人,越来越多。连平时节俭得不得了的老大妈,也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钱来,投进募捐箱去,一边唏吁着对他说:“孩子,你休息一会儿吧。”
那一天,他们收工回去,把募捐箱的钱倒到床上数,居然数出三千多块。这大大鼓舞了他们。他们决定扩大范围,一个城一个城的,巡回演出。等把全国走一圈下来,他们肯定能弄成个百万富翁。
这样的设想,让他兴奋。从此,他更投入地频频登台,即使寒风当头,他也坚持穿很少的衣服,裸露着他的双腿。
那天,在街头一角,他正卖力地唱着歌,一个小女孩,突然走到他跟前,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裸露的双腿看,而后抬头问:“叔叔,疼吗?”
他一下子愣住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到他的腿上,那儿,两团红肉,触目惊心。年少时的一场交通事故,他被迫锯掉双腿。从那时起,他收获过许多的同情和怜悯,却少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他慌张地“唔”了声。小女孩朝他举起手里的棒棒糖,努力举到他嘴边:“叔叔,你吃,你吃了糖,就不疼了。”
那一刻,深深的羞耻感,潮水一般地淹没了他。用自己的残缺,一次又一次,博取他人的同情。尤其是面对一个纯真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可耻。
他不顾同伴的劝阻,毅然退出了乐团。在街头,他支起画架,帮人画速写。明码标价,一张速写五块钱。顾客稀疏,生意总是清淡,但他不急不躁,稳坐着。没顾客的时候,他画街景,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在他笔下,绿着,艳着,欢笑着。心底踏实。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看见他时,他穿着长的风衣,把自己伪装得很好,看上去和健全人没什么两样。我在他的摊头,画了一张速写。我放下五块钱,他微笑着收下。他说,身体可以残缺。但心不能。
落日下,我回过头去,他正低头在纸上画画,安静,恬然。他的身上,镀着落日的金粉,散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