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上发了一则短文,其中提到少时学写字的经历。不意却收到天南地北好几位读者的来信。有的表示友好;有的抒发同感;有的真心诚意地劝我续起中断荒废的墨缘。使我很受感动。因了这感动,我竟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了与毛颖先生的交往。身边本来就再三怂恿我入伙的书画界朋友见我果然上钩,纷纷赠我以好笔好纸好印,还有砚台。又谆谆教我以其中的讲究。诱我一步步登堂入室,以至于再不能自已。
一日,一位书法朋友得了一块才琢了粗坯的砚石,其质地温润,其纹理苍遒。见我把玩不已,当即送我。我也不顾横刀夺爱之嫌,欣然收下。旁边一位画家说,饮美酒不可无诗,得良砚不可无文,你不妨写一则砚铭。
这当然是一桩风雅的事。
古人为毛笔作传者有之,如韩愈的《毛颖传》;为砚作传者更多,如唐文嵩的《即墨侯石虚中传》、宋苏轼的《万石君罗文传》,把笔砚弄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砚因此又被称做“墨侯”、“万石君”。又有人叫它做“润色先生”、“岩屋上人”、“铁面尚书”、“静真先生”,以至于唐朝名妓诗人薛涛有“磨润色先生之腹”的说法,颇肉感。其他的称呼还有“陶泓”、“石友”、“砚台”、“砚田”、“砚池”,甚至“墨海”……不一而足。因砚而生的格言、也就是砚铭则更是无以计数。有很酸的如“月浸墨池香影瘦”之类,但有许多我很喜欢,比方:“苍葭水湄伊人我思”、“谢雕饰见真率与我习”、“井养不穷亦助汲古之功”、“知不足守其黑损而不已受之益”等等。
这使我要写砚铭时,不能不踌躇再三。
我的习书,纯属玩票,原认不得真的。不过正因为无认真可言,也就不必作尴尬状,乃鼓起假戏真唱的勇气。
先想了一句话:“以墨洗心。”
这源于我对欧阳修一段话的理解。他说:“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真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汩情而害也,愚惑之人也。写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得静中之乐,惟此耳。”
但往深里想,并不够妥当。“写书”者并非人人都只为“得静中之乐”。
我所居的这个经济尚欠发达的老区省份,有一个副省长极好书法。一个省的范围,从妇产医院到殡仪馆, 从车站码头到和尚庙,从大商场到小吃店,从城市到乡镇,其“墨宝”几成铺天盖地之势。曾有有资格说话的人有过微词。副省长辩白说,他在中央工作时就是那边的书法团体负责人,他的书法是得过国际奖的。写字时,他只知自己是“书家”,并不记得自己是“高干”。倘只是炫耀写字的才华(他下台之后大家又说他的字无“才”可言,狗屁不值),别人也未必苛求。问题在于他所获润笔在一个贫困地方显得颇为惊人。尽管(我猜想)那多是专门糟蹋百姓税金的心术不正者巴结奉送的,但明知别人会巴结奉送还乐此不疲,他的写字也就变成敛财受贿的幌子了。这样的“以墨洗心”,岂不是越洗越黑。
因而将上面那句铭文作了补充,改为:“墨可浊人亦可清心。”
进一步又想,“清心”只是自我陶冶,是古人说的种自己的“砚田”,于世道人心何益?“笔耕墨耨终此亩,湖上水田非我有”,看破了红尘,不眼红“湖上”的“水田”,不随流俗俯仰,自然是清高了。但作为一个现代文化人,是不是还多少应该保留几分对是非黑白的辨识和对人生社会的思虑乃至忧患,抑或至少是保持一份看天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清醒呢。就是仅以个人的人格修养论,楮生复案,一笔下去,当即黑白分明,清浊自见。这里是不是也有两点可以觉悟:其一,写字不容作伪。稍作改添,破绽即现。倒不如无仁义而修,不刻意而高;其二,白纸在前,墨笔在手,以写字说明“知其白守其黑”的道理,最形象不过。一个人常持了一份知白守黑的谦虚,也就多少会少一点烟火气息。
这样,我把我的砚铭最后敲定为下面四句话:
笔近意远
池浅墨深
分黑分白
自浊自清
不揣浅陋,以就教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