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文坛多年,回首来路,乏善可陈,既离自己曾经的期许甚远,又让许多好心的朋友失望,心里很是落寞。单是落寞也就罢了,许多时候却不免尴尬:参加的活动碰巧连着了,会被指为热衷露脸;写了有关同行师友的文字,会被指为营造自己;现在这样的短文写多了几篇,会被指为不务正业;而一旦夹紧尾巴,躲进小楼成一统,又会被指为孤傲,自绝于社会,较有善意的批评则是常见的“脱离生活”,等等,总之是老鼠钻风箱两头都跑不出去。究其原因,不出“江郎才尽”四个字。
倘若不曾与“江郎”沾边,谁对你都一无所知也就谁都不会说长道短;倘若“才”未“尽”,而是更加轰轰烈烈地成了大师,则举手投足都是大师风范,不用说梦话都直接超过唐诗,连喷嚏都是天才的韵律,众人只有仰慕的分。
崇拜成功,崇拜英雄,崇拜一切出类拔萃的人事,这是全人类的天性,很正常的。我想说的是,对尽力了但没有成功、没有当成英雄、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是不是就必须报之以非议,甚或讥刺;必须拿根大棒守着,不论他怎样动作都迎头一个棒喝;必须像早年听惯的那样来一声大东家式的训斥:工人给你织了布,农民给你种了粮,你对得起他们吗?
不论从事任何职业,一个人只要是在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矢志不渝地努力,不论成就大小,成功与否,社会给予充分的理解,我以为远胜于伤害。有关的看法,鲁迅提到了很高的高度。他说,运动场上“……那虽然落后而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就写作而言,一个人并非只要曾经被人叫做了“作家”,他就必须永远才华横溢,大作迭出,否则就几乎是一种难以原谅的过错。只有他缺乏自知之明,永远拿自己曾经的那点作为真当回事,永远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永远想天下风光占尽,占不尽就生气骂娘,才多少有点烦人。
作家写作枯竭,当然可以找许多原因,但才华肯定是一个必要的原因。才华有限和缺失,对一个选择了写作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原是一种很痛苦的莫大的缺憾。这缺憾跟所有生理缺憾其实没有区别。
而一个人的生理缺憾是不该被非议和讥刺的。
看到对戏台上拿生理缺憾逗笑的批评,我很有同感。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也犯过这类自以为聪明的糊涂。早年插队,队上有个小时候跟人斗殴失去了一只眼球的人,落了个“独眼龙”的外号。因为他最大的爱好是暗中盯人,尤喜偷看女生洗澡和如厕,抓阶级斗争的时候,盯见两个人邀伴去棉花林深处解手,跑去工作组揭发他们密谋反革命,结果其中一个受不了冤屈喝农药自杀了,引起了大家的憎恨。我在私下给他另取了个外号,叫做“片面性”。一是“独眼龙”太一般,二是“片面性”突出了当时大讲的政治,一下就得到大家的认可,风传开了。只有他本人闹不明白,大家这样叫他,他很困惑地使劲眨那只独眼,仿佛非要搞清楚自己到底“片面”在哪儿。这严肃让大家更其笑得前仰后合。我当时很得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有了对这幼稚和尖刻的羞赧。在一个偏执和暴徒精神的瘟疫肆虐的时代,其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他的个人品性或许可论优劣,但落点应该在那品性而不在那眼睛。何况他当时也那么年轻,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啊。
举了两个自己生活中的例子,想要讨论的就是两个字:宽容。生活中需要宽容的人事太多太多了。尽管在房龙看来,“从广博的意义上讲,宽容这个词从来就是一个奢侈品”,但是,“既然我们举目共望同样的星星,既然我们都是同一星球上的旅伴……既然生存之谜深奥得只有一条路才使人找到答案”,那我们还有什么老是要相互过不去的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