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不能说回家过年是人生最动情的事,也一定是最动情的事之一。很多年前,我在农村插队,一到接近回家过年的那几天,就躁动不安,白天盼天黑,天黑又盼天亮,夜夜不能安睡。各种各样关于与久别亲人见面、关于围坐炭火吃团圆饭、关于与从各地回家的同学聚会的想象,把心搅得像一锅粥。宿舍里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忍不住了,大家就坐起来,七嘴八舌,图嘴皮子快活。终于到了动身的这一天,我们天不亮就起来,反正也睡不着。整个一长排十几间宿舍屋着了火一样轰响起来。这是我们在乡下的一年里最快乐的一天。
但这快乐却是要付出巨大艰辛的。
我们的农场在长江中游的一个沙洲上。从我们住的地方到船码头要走上十里路,从那儿搭班船到县城,再从县城搭火车回到省城。因为过年,走动的人多,船和火车根本无法正点行止,我们回家的时间常常被成倍拉长,当天傍晚可以到达的常常要到第二天天亮。最惨的是有一年,一连好几天风雪不停,我们硬着头皮每个人都挑着一副将近两百斤重的担子——那是我们几乎掏空了口袋从乡下带回家的土产年货,踏上回家过年之路。到了码头,才知道班船已停开了。我们几个挨家挨户去求当地的渔民,有一个总算答应送我们去江对岸。因为这样的天气过江几乎等于玩命,我们加倍付了船资。船到江心,好几次几近倾覆。所有人的脸都煞白,大家互相抓紧了手,为了一个信念:回家过年。到了岸上,我们一字排开,拦住了一辆去县城的汽车。是一辆满载的货车,我们从四面八方不由分说地爬上高高的顶篷,等最后一个人把大家的行李一件件递完,再一下把他凌空提上来。司机是个好人,他也有儿子在乡下插队,但他怕出事,怕车子把我们晃下来。我们嘻嘻哈哈:“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他就是死活不发动车子。最后我们齐声喊:“带我们走吧,我们是回家过年啊!”喊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厉。
“回家过年”仿佛是最高的命令,我们被带到了县城。然后是火车。原本应该在至少三个小时前开的火车依旧像死蛇一样停在站台上,车身爬满了蝗虫一样的人。我们欢呼雀跃,觉得是我们的运气,趴在大货车上我们以为今天肯定是赶不上这趟车的。我们立刻就加入了蝗虫大军。
我们一同回家的几个最后是从车窗进去的。先前所有的窗子都紧关着,就是怕外面的人钻进去。但我们忽然发现有个窗子不知为什么开了一条缝。两个霸蛮有力的立刻抢上去强行把窗扇顶到了极限,然后抓起我硬塞进去,然后是行李,然后是他们自己。火车开动的时候,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没有拉进来,只好按下窗扇压住,手从里面死死抓住袋口,就那样让它在车窗外悬着。我们轮流倒手去抓那只麻袋,换下来的就站在原地睡觉。尽管浑身被挤压着,腿脚先是针刺般的发麻然后几乎失去知觉,但只要一闭上眼睛,立刻就鼾声大作。我后来找到的栖息地是坐椅底下。本来所有的坐椅下都早已被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但仿佛神助,居然给我找到了一条缝隙。我就在那个缝隙里一直睡到终点。同伴出于对我的怜惜,再也没有让我去替换抓麻袋。
将近二十年,我年年都是挤在水泄不通的火车里回老家过年的。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旅程,那样的快乐和艰辛,我这一生都永不会忘记。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又举家迁回到省城,回老家过年不再需要挤火车了。但每年的春运,一直是我最关注的新闻节目。每当面对着画面上回家过年的汹涌人潮,每当看见那些充满了焦虑和疲惫的眼神,我就在心里默默祈祷:人们啊,让我们多一些善良,多一些爱心,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相助,也多一些坚韧;少一些计算,少一些自私,少一些狭隘,少一些相伤,也少一些哀怨。让人们回家过年的路,平安些,更平安些;畅快些,更畅快些;舒心些,更舒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