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北京读书,某星期天去看画展,一进门就给那个画展的前言吓了一跳。到现在还记得大概的意思,说作为一个横空出世的新画派,他们否定一切传统,必将成为当代艺术的唯一代表。这些新锐画家们的意思我是懂得的,就是要在权威林立的画坛确立自己的位置。但因为自己的出现就要排除别的存在,有这必要吗?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不好吗,非得要你死我活?既然否认一切传统,为什么不否定唯我独尊的陈腐传统呢?
以上是个带着文革遗风的极端的例子。这类不给别人空间的事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只不过多是不自觉的,有的甚至还是出于过分的热情和责任心:
一桌人吃饭,不管其他人是否有交谈的需要,一个人从头到尾说长道短,谈笑风生;一帮人讨论问题,不管主持人再三提醒每人发言时间有限,竟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根据客人的提议到单位的娱乐室唱歌,主人却攥紧了话筒绝不松手,一晚上美声、民族、通俗、民歌、洋歌、红歌、情歌,尽展歌喉,让本来跃跃欲试的客人枯坐一夜,欣赏主人的独唱音乐会。
碰巧遇到这种主,你不高兴,可以侧目,可以腹诽,还可以拍屁股走人。但有时候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我在乡下插队的时候,有位公社书记十分擅长大报告,经常召集全公社生产队长以上的大会,又对会议要求十分严格,不准无故缺席,不准提前溜号。每次接到有他报告的会议通知,大家必定预先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若是上午,就一定要带好午饭;若是下午,就一定要带好夜饭和半夜回家的火把。这是陈年旧事,那时候的干部以大老粗为荣,少一点文雅可以理解。遗憾的是时至今日,在高学历的官员中,这类事依然并不鲜见。有个朋友告诉我,他的一位大学同学从政时已有了博士文凭,担任一个地级市的主要领导,事无巨细,兢兢业业。在任何公开场合,讲话从来都是包场。下去调研,本来是听取汇报,但往往从下车开始,他便侃侃而谈,直到要打道回府了,才想起还没听过下面人开口。陪同上级领导视察基层,他依旧是每到一地皆越俎代庖,不容别人说话。致使有的领导不得不不客气地加以制止,说我想直接听听基层同志的意见,他才瞠目结舌地作罢。事后有好心同行提醒,你这样会很容易让人以为你想掩饰什么,会坏了仕途的,他不禁冷汗直冒。但过不多久,他又一切如故。
上面的例子,颇有喜剧色彩。主人公都没什么坏心眼,相反倒是多少有点缺心眼。另有种例子,却让人有点笑不起来。
看到一篇谈论干部退休的文章,义正辞严,笔锋凌厉,对恋栈现象极尽挖苦嘲讽的能事。文章是好文章,用心也良苦,只是让人难于心平气和地接受。一个人的某种人生历程走到了一个阶段的尽头,有留恋、有不适感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有过分不体面、不光彩的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是不是一定有必要如此生猛,相煎何急?在别人需要援手的时候伸手搭一把,使之安然度过人生的某一个沟坎,于人是一种温暖,于己是一种厚道,不是更好吗?
一个人过于高调,时时处处逞强,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看起来占有的空间很大,但最终有可能使自己的处境越来越狭窄。相反,一个人有适度的收敛,反而会有相应增加的松快。古人说的“誓不可使尽”、“聪明不可用尽”,“聪明人可惜者三:妄讥议谓之薄,自炫奖谓之骄,怀激愤谓之躁”,是很有道理的。
当然,给别人以空间不仅是一种智慧,更是一种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