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的老万是公认的乐天派。说话声音又大,笑料又多,人又身高体胖,因而他的快乐就极富感染力。在一个时时充斥牢骚的地方,他是人们快乐的源泉。
老万在我们单位干了几十个年头,与他同时和比他后来的人,许多早已提拔成了处级、厅局级,但他到退休时还是个科级干部。他好像与做官没有缘分。他没有犯过错误,工作也不能说毫无建树,人缘又一向极好,晋升长级的机会却就是绕着他走。有句话说是“不必来得早,只要来得巧”,而他正好相反,来得早,却不巧,在一般人,这该是很容易引起感伤的,也就是类似韩愈说的“连不得志于有司”的那种。但老万却不但没有怨言,反而从中获得了别人领略不到的快乐。比如,他陪领导出差,接待者常常把他当了领导,把领导当了他的随员;到大城市住旅馆,他常常能住进需要比他的级别高得多的人才能住的房间(有些年,住旅馆是认级别不认钱的)。不因别的,就因为他的块头和派头,加上他那份弥勒佛似的“见面熟”。这些轶事,别人传为美谈,他也颇自得,说,他是“有官福只没有官运,有人有官运却没有官福”,竟自陶醉。
这两年,他那一茬同事先后退休。许多人多年的生活规律突然变更,缺乏承受力,就做出许多失常甚至失体统的事来:失去专用小车的用脚去踢换了新主人的小车;交出办公室的非要留一张塞满破纸片的办公桌挤在里面;公家要拆电话的或不再支付电话费的就让家属到机关来大吵大闹。独老万安然,一身的仙风道骨。不再穿上班制服了,改成了上下笔挺的西装革履,甚或是从中老年时装模特大赛带回的花团锦簇的奇装异服。从街上走过,引来无数艳羡的眼睛,都认他是归国的海外游子。他的日程永远排得满满的:练气功、交票友、当模特、办舞会,整天无事忙,竟比上班还辛苦。一到单位,就被大家团团围住,他的快活,就又传染给了大家。那另一种的灰暗,在他身上连一点影子也见不到。他仍然是人们快乐的一个源泉。
他初不解,总觉得他过于单纯,几近天真,乃是一种麻木。一日偶然把这想法同他谈起,他用手一抹嘴唇,呵呵一笑说,我有什么可难过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也就永远不会失掉。
这话使我震动。沉思了好久,方明白,他的单纯和天真,乃是一种哲学。这哲学,颇有些玄,有些禅的意味,只可惜许多人常常悟不到这禅机,反而把它看做了阿Q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