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是时代的表征之一。在我经历过的年代里,洋装曾被禁绝。抄家时抄出一张着洋装的照片,主人很可能就被看成历史卖国贼。物换星移。八十年代之后,洋装又大行其道。1985年我受我所在的省政府派遣,去南斯拉夫当时的加盟共和国马其顿参加斯特鲁嘎国际诗歌节,因为常常不穿西服,扎领带,中国作协代表团的翻译背后告状,使其团长来做我的工作,让我注意国格(我跟他们虽不属一个团,但因为是中国人,他觉得有管束的责任)。回到国内,这位团长还在有关的会上以此为例警诫他人。不着洋装就丧失国格。这样,着洋装又成了爱国主义行为。
这件事使我很长时间耿耿于怀。尤其是当我知道那位翻译所以告状,是因为他想用人民币跟我换我没有用完的美元而我坚持要按规定交还我所在单位,使他居然有了怨恨。当然这并不是使我不快的主要理由。主要的是我颇想不通,着不着洋装何以会成为一个政治问题?当时我一身短打,很爽快轻松地走在洋国的大街上,身后往往跟着一群洋小子,不停地叫嚷着“中国!”“功夫!”把我当成了正在当地上映的华人电影中的主角李小龙的把兄弟来追星,我心里倒是颇有自豪感的。为什么就必须在接近地中海的灼热的阳光下用洋装包裹起自己,活受洋罪呢?我们自己这样小心在意,别人却未必当一回事。看看周围来自欧美的洋人同行,携着袒胸露背的太太或情人,自己也往往光着膀子,把衬衫扎在腰上,神气活现,旁若无人,即便是正式的场合,也未必就都西装革履武装到牙齿──毕竟是风流快活的艺术活动,并非今日的外交政治家们为科索沃的地位斡旋。再看看来自东方的同胞,一个个都表情古板而拘谨。洋装的颜色和式样整齐划一,等于企业的工作服。而且虽说着的是洋装,却又都是京城小胡同外地乡下裁缝的手艺,全不成地道洋装的体统。在一群洋人中间反而显得土气十足。因记起一则美国趣闻:一位官员听说演艺界有裸体聚会,便打通关节,让一位圈中人带他混入。他在更衣室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冲进大厅,却见一屋子人衣冠楚楚,珠光宝气,所有人都像看小丑似的看定了他,继而爆发出哄堂大笑。这同上述的情形相反,性质却是相近的。又记起一位早年迁居香港的朋友讲的一种香港街景:喜欢T恤牛仔服、总是行色匆匆的香港人流中,时见身着并不地道的洋装成伙结队,东张西望者,往往是“大陆表叔”。“表叔”之谓,源于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如今移用大陆革命干部。这是香港幽默的一种。
我从第七届开始,连续担任了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参与了许多法律的讨论和表决,至今尚没有见到礼仪立法。在各类礼仪场合,着装会不会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不得而知。但我突出的感觉是,着装似乎更多的是一个信心的问题。我没有去过美国,听去过的朋友回来说,美国人似乎不太注意穿着。北京的老布鞋,文革的绿军帽,都能当成标新立异的时装,并不觉得寒碜。因为这帮人不知什么是寒碜。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见到这样的事:最爱打扮的人往往是对自己最没有信心的人。
一面诅咒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一面又唯恐自己不能迎合其所化。这其实是典型的弱者心态。我并不是反对着洋装,主张大家又回到四个口袋以至长袍马褂的时代。我中是觉得,我们都在讲要强国,很对。但我以为首先要强化的是民族自信心。有了这自信,就会有自信所带来的相应的尊严、气质和品格。那么,着洋装和不着洋装,应该都不会成其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