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在县城工作,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隔壁的是我所在宣传部门的负责人。他的家在市里,假日之外,他也住集体宿舍。在县里的一帮喜欢吃喝拉扯的庸官当中,他有些清高,显得落落寡合。也因此很不得志。五十年代初他就是区委书记,如今他当时的通讯员都当地委负责人了,他仍在原地踏步。不是因为无能,反是因为才气逼人,让人嫉妒。他对小人物倒是随和。那时候我是一个从农场借调的临时工,在他手底下打工,写些“形势大好”之类的文字谋生。他觉得拙文颇清通,竟多所关照。常有些闲趣拿来与我共享。有一次生病在外地住院之后,他带了一截在医院后山捡的树根回来,说不清形似什么,却让人看了喜欢。他弄了一只沙盘,放在宿舍走廊的水泥栏杆上,把那截树根置于沙盘中间。人们看了不屑,说,弄这烂树蔸是做什么的?在那幢宿舍楼里,他的知音大约是唯有我了。我们常常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从各个侧面来研究那截树根,总是会有新的发现,觉出新的意味。
到后来,欣赏当然就不能仅此满足。
我自己弄的第一个树根是从乡下的一个大灶膛里抢出来的。当时灶火熊熊,我忽然在一堆燃烧的乱柴里看出“一头鹿”,于是不顾一切地伸手进去把它拖出来。扑灭火后,拿到灶屋后面的塘里洗净,然后除去几根杂芜的枝 蔓,就得到这只十分温驯的“鹿”。为了使它酷似活鹿,我用墨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瘢痕上点了眼睛,又用铅笔刀给它刮了满身梅花斑。
因为像,它得到许多人赞赏。有人甚至愿出一个有分量的价将其易去。我因此觉得价值连城,不卖。也因此十分起劲。此后,北上南下,东奔西走,乃至在外国的山地和湖滨,不管到哪里,办完正事之余,我首先注意的,就是树根。
弄多了,多少有了一些趣味上的讲究。
首先是不再仅仅追求像。点出眼睛,刻出花斑,甚至补一只脚,插一双翅膀,工艺上都做得到。然而,“栩栩如生”毕竟并不是“生”。就是做到了乱真,又有多大意义?艺术的目的如果只在于再现,要艺术有什么用?
很明显,艺术往往只是对审美经验的一种暗示、启发或召唤。那些欠缺的部分往往正是为灵感、联想留下的空间。
然而,如果完全不像,艺术的表现则又失去依据。这里需要的是神似,神似往往在像与不像、似与不似之间。有时甚至“不像”比“像”更“像”,“不似”比“似”更似,这绝不是故弄玄虚。我在海南岛某农家的一大堆柴火中找到一只“凤凰”:有天生的细长凤眼,尖喙,很神气的冠。然而身子却是一尺长的一截细枝,粗不及小拇指。这截细枝在半中间忽然往上挑起,然后以一个极优美的抛物线垂下。海南农垦局一位陪同的同志说:“这只‘凤凰’的全部精神都在这截细枝上了。”真是一语中的。所谓“离形得似”,所谓“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弄树根的另一个要义,我以为是绝不要另加装饰。木得之以自然之气,理所当然有权保有自然形态,“原天地之美”。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种对自然美的尊重与酷爱,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传统。无疑,在大自然面前,任何人工都太渺小了。至于用人工雕琢去损害自然美,就更不足取了。我在某海滨工艺商店,看见一些很好的海螺、珊瑚都装了石膏底座,上面用嫣红翠绿绘以山水花鸟,或古人佳句。一些极精妙的自然杰作,其精神之华被一些拙劣的笔墨工艺荡之殆尽,真叫人扼腕不已。说极端一些,就是好手笔,也难免徒劳。如同做人,无须伪饰:“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么。
而恐怕最不可取的,是强调实用性。
我收集树根的过程中,时常有热心人教我,某物可以做台灯柱,某物可以做笔架等等。其诚意固然可感,却没有想到这些意见往往使我十分沮丧。觉得给他们这一说,那些东西都立刻失了颜色,我多少年孜孜不倦的一番心血,则其实不如给专业户帮两天零工。
艺术本身自有其本体的意义。艺术审美本身也就是一种社会功用。这方面的道理,其实用着花气力讨论的。
当然,世上许多好的事情,也常常免不了负面的效果。一些关心我的人见我许久发不出一篇小说,就很负责任地来给我找原因,其中就找到我弄树根而至于“玩物丧志”。我口里很谦恭地诺诺,心实不以为然。理由是我做小说同弄树根循的是一个道理。
我的小说一直做得很笨(“做小说”本身就是笨;聪明人是“写小说”),主要依靠的是生活原型,没有灵气和想象力可言。这对一个以做小说为职业的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但我此生却又别无志趣,不能不硬了头皮把小说做下去。唯一的做法便是摹仿弄树根:
把原生的生活形态加以删简,尽可能不弄巧成拙。我有些小说,人谓如同“报告文学”,那便是删简的工作做得不够好;偶有篇把让人觉得稍差强人意,便是因为:一、原型有极好的小说素质;二、我的工作没有伤害这素质,或把伤害降低到了最低限度。
我甚至由此建立起属于我自己的一条有些偏执、有些可笑的美学原则:艺术固然理应高于生活,但生活却常常让人莫可奈何地高于艺术。谓予不信,弄一弄树根看。
这样看来,弄树根,其实拯救了我的做小说。对于向不甚赞成将艺术纯粹实用化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实际功用。
话说回来,弄树根之类,到底是一种闲情逸致。有大抱负的人自然是不应在这上面用心思的。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做小说又如何呢?不久前我去某地参加一个文艺界的会议,一位脸色凝重的中年人对我说:他现在失意了,他要写小说。原来他先前在某县当纪委书记,因为办案过于认真,得罪了人,被挤出权力中心,调到市里一个无关痛痒的部门当末把手。同前面提到的我弄树根的那位启蒙者一样在仕途上遭了坎坷。
明人陈继儒很会品味生活,他在《岩栖幽事》里讲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令人古。我狗尾续貂,瞎加一条:树根小说令人实。实就是从容踏实,永远自得其乐。
弄树根与做小说本身并非目的,都是寄托人生性情而已。这可以算是弄树根和做小说的另一个共同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