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北京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陌生人莫过于出租车司机了。他们是北京符号的一种。就我所见的多数而言,他们有皇城根的自得,又不失大杂院的质朴;他们似乎无所不知,又难免市井天真;他们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又往往信马由缰,不着边际;他们的见解未必多么高深,却又透着鲜活的民间智慧。跟他们说话,我常常觉得是一种享受。单单是那种张嘴就出溜的北京话,就足以让我入迷。
干脆直接听听他们的说话吧。
您好,请上车吧。
哎,门夹着衣服啦……好,行了。
上哪?党校?甘家口那个?二里沟那个?颐和园边儿上那个?!哦,我知道,那儿我熟。我就是海淀区人。
放心,不会故意绕道儿让你多掏钱,宰人那活,师傅没教过,咱也没来得及学。使那小心眼干吗呢,有那功夫,把您给撂下了,再拉趟客不好吗。要不,您指条道吧。我按您说的路线走,这一带我挺生的,过了公主坟就熟了。从广安门抄过去?那怎么走?白云观?知道了。走河边,是吗?……行!就走那儿吧。不过,一般司机可不愿走那儿,不吉利。以前那是出殡的道儿。
看出来,您挺熟路的。这么走,要省好几公里地呢。什么,您是外地人?哪儿呀?江西的?不对,您这口音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您蒙不了我。干我们这行的,别的绝活儿没有,认人可是一认一个准。您前边我刚拉一女的,一上来,我就说,您是干记者的,她特奇怪,说,您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挺斯文的样儿,可又大大咧咧,见着石头都有三句话,不是记者是什么呢。您是干什么的?我要没说准,您可别生气呀。看您这年岁,办事员吧。上党校,找你们在那儿学习的领导有事。对吧?
我这么给您说,您烦不烦?不烦,那就好。您说,这么老半天的,要不说句话,闷得慌不说,特别扭,是不是?我拉过这么个人,从首都机场给他拉到香山,在你边上土墩似的呆着,一句话没有,您说这叫怎么回事呢。到了地儿,我实在忍不住,说,这一趟可不好受,您老嘴怎么就那么严实,话怎么就那么金贵呢。您这么着,我心里特紧张。他乐了,说,您紧张什么,我就这么个人。
您说,一个生人、阴沉沉地挨你坐着,你不知他心里琢磨什么,老半天的,能不紧张吗。
那倒是,司机里边也有不爱说话的。我们公司就有这么个主儿,心眼特瓷实,就是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前天,拉了个人,一上车,人家跟他套近乎,指着前座上那条须知,问他,为什么规定晚间司机副座不能坐人,又为什么老人、小孩和外宾除外。他闷着,眼也不转一下,人家再问,他才回答,那不写着吗,您自己看吧。您看这人!人家不是看了才问他的吗。二杆子一个,不好。怎么说人家也是咱的乘客,咱有事没事的跟人别扭,算怎么回事呀。且甭说开奥运会了,就是什么会也不开,北京是什么地儿呀,京城!每天中国外国、人来人往的海了去了。不说出租车是城市的窗口吗,你得给人留个好印象不是?对人客气点不是?老古话不是说了吗,在家不会待宾客,出外方知少主人啊。
不过,我敢说,咱北京的出租车司机,素质是不错的。就说我们家,打父亲辈以上都是种地的,到我这儿,开车了,好歹也是高中毕业。媳妇他们家,父母都在机关工作,正牌儿的皇城根人。闺女今年上初二。打幼儿园起,我们就给她买了钢琴。那会儿,我们手头并不富裕。上星期,海淀区少儿钢琴比赛,她进了前三名。要知道,北京海淀区,高等学府院里的孩子,可多了去了。咱自个儿,闲下来就爱两件事,一是看书,什么书都看,逮上就揣兜里头。再就是钓鱼。隔上一两个星期,就歇了班,把媳妇、闺女拉上,带上小帐篷,跑大老远去野营,一去就是一整天。您爱钓鱼吗?特有味是不是?第二天要去钓鱼了,头天晚上你就死活睡不踏实。一晚上,睡下去又总得爬起来好几回,看看鱼食呀,弄弄渔竿呀,总怕什么事没弄周全。有一回,我半夜起来,老觉得线轮儿弄得不利索,干脆又重绕,绕得那个仔细,比机器绕的还倍儿齐,快天亮了这才安了心重新上床睡觉。第二天到了百十里外,小帐篷撑起来,海竿子架起来,发现线轮儿没了,一拍脑门,记起来,夜里我把那线轮重新绕完后顺手搁抽屉里了。您说有多气人。没头没脑的我把媳妇好一顿埋怨,说她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给我提个醒儿。媳妇给我骂了半天,也不言语,趁我没注意,跟闺女一使眼色,一下把我给掀到水里啦,你不是上火吗,给你灭灭火。两个人在岸上笑得前仰后合。嘿,这日子过的!我有时候就瞎琢磨,那帮贪官要黑那么多钱干吗呀,谁钱多谁的日子就一定滋润了吗?那可保不齐。你不江西的吗,你们那位副省长,就为那几百万,给毙了,值吗?一个副省长,老百姓得交多少税养着呀,要什么没什么呀?
我们家房子?还成!虽说旧点,可地儿偏,一时半会的肯定拆迁不到咱那儿去。住新房子当然好,可我们折腾不起。说真的,眼下普通人家最闹心的就是瞧病,孩子上学,还有就是买房。就指着政府出高招了。
那倒是,你们一般的工薪阶层,收入是不怎么样,就是跟我们也比不了。不过,你们清闲呀。整天不就是对付那一张报,一碗茶吗?其实,依我说,人是逼出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苦总要吃的,没有苦哪有甜。我们这一行,钱赚得不算太少,可也不算多。跑车赚钱说起来简单,真跑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公司实行大包干,见天一睁眼就欠人家二百多块。不管天灾人祸,有客没客,天天得交,交够了才是自己的。一天的活要干不出来,晚结账一天就得罚几十块。油钱修车费都得自个掏,这两年油钱修车钱一个劲见涨,可承包数还得照原来定的交。倒是医疗费没有了。工作量这么大,一天少说跑十五、六个小时,这不,开车没几年,就落下了腰疼,上车就靠这小枕头垫着,下班到家,得让媳妇给按摩好半天。再说了,客也不好拉。晚上您站长安街看去,一串串的出租车,都亮着牌灯,放空。过去是人找车,如今是车找人。你就一圈圈的满大街转悠,撞大运吧。这玩意就像打麻将,牌风来了特顺手,背的时候打多少圈也不来牌。今天一早出门我就想,今儿个找个偏僻些的生地儿去,没准给我讨了巧。这不,一到白石桥,遇上位女记者,复兴门给她撂下了,再奔南,刚过菜户营桥,就遇上您了。
说起来还是这车价定高了点儿,您看坐出租车的,有多少是普通百姓?要是车价能再往下降一点就好了。
咱自个把价格往下调?那哪儿成!北京对咱这出租车管得可严。随便儿往上涨价不用说违法,你自作主张往下调价那也叫乱收费。有一回,夜里,我拉一个带孩子的妇女,到了地儿,按计程器,她得给我十三块。她先给了我一张大十,另外三块她在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掏齐,当时正下着雨,她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站在黑地里,又没带伞。我一看那样,说,您进屋吧,那三块算啦,别淋坏了孩子。回公司一报账,人不信这个,说我是故意少收费。得,我自己掏三块垫上吧。我这人,说是爱管闲事,可为自个的事,倒不爱跟人争。吃亏就吃亏,认了,吃亏是福。您说呢。
其实辛苦点倒没什么,最不愿意的是担惊受怕。开我们这出租车,有时候还真不安全。报纸上您大概也见过劫道的事吧,还有那没报道的呢。
我一到晚上,就老心神不定。有时候,碰上一趟好差,上城外,长途,挺划算的。可一看那客人,眉眼挺凶——其实,本来就是熟人面善,生人面恶——你说不去吧,丢下这活怪可惜的,去吧,谁知人家半道上会不会给你一刀子。司机副座那儿贴着那须知,不就防的这茬儿吗。可话又说回来啦,干什么事不多少有点风险呢,跟院里乘凉,没准房檐上还掉下块瓦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