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那两只黑黑的熊猫眼实在是羞于见人，吴淞承诺张明雪晚上带他去。至于见什么人，吴淞神秘兮兮的，只说了四个字——佳人有约。
张明雪不屑地看看比自己小的吴淞，心想废话，去那个地方不去找‘佳人’难道是去找‘男人’的吗？
算了，不管，先睡觉，一切等晚上再说。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张明雪跟在吴淞后面弯弯曲曲地拐过一条巷子，曲径通幽之后，眼前豁然一亮，清漆高楼拔地而起，门外杨柳依依，流水潺潺。主楼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斑斑树影下，隐隐约约透出些暧昧。
张明雪抬头看看这江南的青楼伎院，建筑自是不同，人也是不一样。此时此刻，耳朵里满是迎来送往之声，‘大爷’‘小哥’‘公子’不绝于耳。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烛高照，外面自是一片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香车宝马，碧玉青璁络绎不绝，来来往往，欢笑声传出很远很远，不知这花花柳柳是否遮盖得住着人间的别有韵味的‘桃花源’？
姑娘们自是颜色不俗，花枝招展，妩媚生姿。或握着一把小团扇，或捏着一方手帕，或倚或靠，或慵懒或热情。
这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想必自会有一段不同的传奇在这满是脂粉香气的花满楼里发生。
古往今来那么多名妓，艳名动天下，不知在自己是否有幸遇见？
原来洛阳女儿也不竟然是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之类的，还有一种女子，在滚滚红尘里或摸爬打滚、或游刃有余扮演着人间最最下贱的角色，靠出卖色相生活。
曲径通幽之后的景色果然是与众不同，曾经在自己脑海里绣过牡丹的阁楼小姐，在小舟中放声歌唱的采莲少女，霎时间没了踪影。
望着张明雪目瞪口呆的样子，吴淞笑笑：“怎么样，比起长安的平康坊来，如何？”
“很、很热情,呵呵……”
“这花满楼可不同于一般的秦楼楚馆，这些姑娘并非‘倚门卖笑人’，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要么是出于礼貌送客的，要么是迫于心情约会郎君的。否则的话，金贵着呢，不然你看怎么没有上前来招呼咱俩的呢？”
“谁说没有呢，这不就来了吗？”一声娇俏打断吴淞的话，那声音中透着浓浓的欢喜之情，跃然如一只乳燕，剪破春水，呼之欲出。
张明雪追随着声音的方向看向来人，是一位如海棠花般娇艳的姑娘。
一件月白色绘海棠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水芙色纱带萦绕腰际。
款步走来，步步生香。
待到近前时，看的更是清楚：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如瀑般倾泻而下，简简单单插着一直碧玉簪子绾起三千青丝，含睇凝眸，眼睛带了三分不羁，七分灵动，如同黑曜石一般，不沾染一丝尘世间的污垢，这对于红尘女子来说，最为难得。如凝脂白玉般细腻光滑的皮肤上恰到好处的安放着一只小巧的鼻，樱桃的口，越发衬得眼睛大了起来。
女子从绣着的海棠的水袖里伸出柔荑净手，尖尖如削葱，再次冲张明雪清浅一笑，令人感觉如沐春风，如饮醇酒，很是惬意享受。张明雪发觉自己这样去大量一个姑娘很是不妥，脸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忙忙报以一笑。
海棠接着冲张明雪盈盈一拜，吐气微兰，几个字从小巧檀口中悠悠吐出：“花满楼，花海棠。”
张明雪不自觉后退一步，瞬间有了慌乱之感，一时间竟然忘了回礼。
“哦，海棠姑娘，在下张明雪。”
“你们就别在这里拜啊拜的了，那我们进去吧？”吴淞似是跟海棠很熟，见到之后既没行礼，也没打招呼问好，却大咧咧的推搡着张明雪就要往楼里面走。
张明雪下意识的阻止吴淞，觉得这样未免失了礼数，毕竟你再熟悉，也不是这里的主人。
海棠清浅一笑，并不在意，也不去理会，看着张明雪半晌，横刺里冲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海棠久仰公子美名，今日一见公子风采，果然传言不虚，海棠甘拜下风。”
张明雪被海棠这句话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美名？什么美名？看着海棠迷惑道：“海棠姑娘，这是何意？”
海棠笑笑道：“公子不必诧异，事情是这样的，不过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前几天淞哥儿气冲冲跑到我这来，发了好一通脾气。过后又跟我说他见了一个比公子子鸢还好看的人，也是个男子。我不信，现在看到公子之后，才知淞哥儿并非夸大。”
前几天？发脾气？想必是差点被他老子杀掉的那次，原以为他会有点骨气跑到哪去了呢？原来是到了这里。
“海棠姑娘说笑了，呵呵。”对于一个青楼女子，一个夸奖你长得好看的青楼女子，张明雪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更加体面，索性装傻充愣，‘呵呵’两字完事。
好一个‘美名’呢，张明雪恨恨的白了几眼吴淞，吴淞却浑似不在意般嚷嚷道：“海棠姐，你们不进去，我可进去了啊。”说着不管不管外面的两人，轻车熟路的从众人的身边擦过，挤了进去。
“张公子，请吧。”
海棠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出一条路来给张明雪。
“哦，好。”
走完几步台阶，入眼的是满目的红，奢侈的张扬，华丽的耀眼。张明雪有一瞬间眩晕的感觉，似乎是回到了长安的玉京春：雕梁画栋，满壁辉煌。云顶檀木梁，水晶玉璧灯，珍珠水精帘，波斯羊毛毯，从上到下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耀眼一瞬间竟然有恍然如梦之感。
根根红色坚挺的柱子伫立四方，排成一排。掺杂了金色丝线的片片红菱纱绸缎子遮住了雕刻精细的花纹，风起绡动，一根根垂立的金色流苏如一泓注满了金色阳光的泉自上流泻而下，如一副泼墨山水画般酣畅淋漓。柱子下面摆放着很多个小巧精致的圆桌，上面放着一盘盘精美的瓜果点心，还有一束静静开着的西府海棠。正中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六尺宽十多尺长的沉香木大台子，上面空荡荡的，甚至连台布都没有来得及铺上，光秃秃的，跟这间房子的整体构造似乎不是很搭配。
海棠走过来，见张明雪目瞪口呆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用手帕遮住小巧的樱桃小嘴低头笑了起来，张明雪不知海棠为何发笑，向海棠投去疑惑的目光。
“公子，这里比之长安如何？”
虽是不笑了，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含着笑的。
张明雪想了想东方他们经常去的平康坊，犹豫了一下，说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其实也是实话，长安的歌舞坊多是精致华美的不似人间，葡萄美酒，丰肴华馔，西域胡姬。这里虽比之不及，却有其独特之处。江南水乡的悠扬，吴侬软语的轻柔，在这临水而筑的小巧阁楼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很有诗情画意，不像长安那般纸醉金，奢侈张扬。
海棠笑意更甚，眼角露出了几丝浅浅的笑纹，却更显妩媚动人：“那人呢，又比之如何？”
张明雪一时没反应过来，陷在海棠笑容里，这笑不同于刚才暖暖的感觉，如果说刚才的笑暖如春风，那现在的笑却有了几分盛夏的炎炎之感，有些灼人。
“公子？”
一点都不像是能问出这话来的女子，初见面的大方端庄没有了，这个才是真正的海棠吗——一个青楼女子？
海棠见张明雪只是愣在那里满是迷惑的看着自己，笑着再一次重复道：“是人呢？还是物？”
“……”
“当然是人了，海棠姐，你说是不是？”刚才还不见人影的吴淞一瞬间闪到张明雪身前，对着海棠笑眯眯地说，隐在宽袍大袖下的手却在暗处扯扯张明雪的衣角：“你说是不是啊，明雪哥，啊？”
“你扯我衣袖干嘛？”张明雪不明所以，满是不悦的盯着挡在自己跟海棠之间的吴淞。
“我哪里有扯你衣袖？”吴淞满是无奈的回转过脸来对着张明雪，之余还不忘给张明雪一个劲的使着眼色，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张明雪终于注意到吴淞的不正常，‘咳咳’干咳两声，装作满不在乎的说道：“好吧，算你没扯我衣袖。”
吴淞脸上青筋暴出，却硬生生忍住，一字一字蹦在喉咙里让自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不是重点！！！”
“淞哥儿，商量好了吗？”
海棠含笑的声音在身后再一次响起，吴淞低着头痛苦转身，抬起头时脸上却堆着满满的讨好笑容：“哪有在商量什么呢，海棠姐？你误会了。”
“那，张公子，刚才的问题你是否心中已有答案？”海棠不去再跟吴淞纠缠，眼睛盯着张明雪，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执着的女子真的很可怕，不知其意图是何的女子尤甚。
她似乎很是执着这个答案呢，张明雪察觉出了一丝异样，他紧抿嘴唇，眉头皱起，双手环抱，以一种特别不能让人理解的悠闲淡定打量审视着眼前这位性情大变的女子，一边的吴淞却是显得很不淡定，一个劲的给张明雪使眼色，希望他能明白，却是徒劳，一切如石沉大海般，杳杳无音，不知消弭于何方。
“呃，这个嘛，不好说……”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女子吗，不就是争个好听的话吗，夸奖她几句也就完了，可张明雪就觉得别扭，大概是她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不像是这种肤浅攀比的轻薄女子。再者，自己也不像是那种浅薄无知的嫖客吧，顶多是个客，还是个陪客，陪着吴小公子来的。
“哈哈，今天这大厅怎么跟平时不太一样啊？”吴淞走上来一把揽住张明雪的肩膀，推搡着他就要往前走，软的不行，那就只好付诸行动了。
张明雪保持思考的动作不变，十分滑稽的任由吴淞推搡着自己往小门出走去。
“当然不一样了，明天就是花魁赛了呢。”
忽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二层楼阁上方传来，直冲耳膜，激荡着张明雪的神经，好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似是被梦魇住了般，吴淞不再去推张明雪，两个人保持着很是好笑的姿势停了下来。顺着声音的方向仰起头来，屏住呼吸，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大人物的出场般。
片刻之间，厅堂里自是有喧嚷的人群，但在那四个人的世界里，确实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清晰的听见。
无风自动，红韵悠扬，一翩翩佳公子自上方阁楼之流苏环绕的柱子之间缓缓转出，露出脸来。
张明雪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只是声音熟悉罢了，不认识的一个男人。不知为何，刚才心中有一丝期待，更多的却是慌张与不安。
一袭红衣素衫，身材修长，墨发飘飘，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瞳孔微蓝，左方眼角之下有一颗美人痣。
“海棠姑娘，事情可办完了？”
男子并没有继续跟张明雪他们说话，好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而是面色平淡的看着海棠，纸扇轻摇间，遮住了眉眼。完全的淡漠疏离，好似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
海棠回转身子福了一礼，盈盈拜倒：“让公子等着急了，是海棠的错。”
男子没有在说什么，隐在纸扇间的脸看不清楚表情，或者说根本没有表情。
在男子转身的瞬间，他感觉男子好像对自己展露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顿时便觉毛骨悚然。，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
吴淞感觉到了，看看张明雪的脸，疑惑道：“怎么了？认识？”
张明雪狠命摇摇头：“不，不认识。”
吴淞没再说什么。
“两位那样很好玩吗？”
吴淞看着自己跟张明雪‘搂搂抱抱’的暧昧姿势，尴尬一笑，松开了手，张明雪倒是并不怎么在意。
“淞哥儿，今天你们自己玩吧，你也看见了，我是没空的，我想张公子不会介意的，对吧？”
张明雪点点头，回道：“嗯，我没关系的。”
“张公子若不嫌弃的话，今晚在我们花满楼一应的茶点酒水算在我的账上，算是我的赔礼了。”海棠朝张明雪福了一礼，张明雪慌忙还礼。
海棠转身，款步上阁楼，在走过吴淞身边的时候，在其耳边吐气如兰道：“淞哥儿这样明显的转移话题，真的好吗？”
含笑的话说出来却寒意彻骨，吴淞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张明雪不明所以，看着吴淞：“怎么了吗？”
吴淞摇摇头：“没、没什么。”
冷汗却是下来了，顺着脖颈流进了衣衫里面。
吴淞跟张明雪都在默默目送海棠款款上了阁楼的木质台阶。望着海棠的绯色背影，张明雪总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青楼自古就出了多少风尘中的女豪杰，难道今天被自己给碰上了？
想到这里，张明雪在心里自己打了自己个耳光，但愿是自己想多了。虽说那些红尘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很是令人佩服，但毕竟只是身后名而已，又有几人知道他们背后的心酸眼泪呢？
红尘里，他们是众人仰慕的一抹绯红，而他们的心又有几人真正去在乎是喜是悲呢？
吴淞伸手扯扯默然伫立张明雪的衣角。
“走吧？”
张明雪缓缓点头，抬步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红着脸小声道：“你先。”
吴淞‘呵呵’两声，提袍做一个唱戏的腔‘铿铿锵锵’的一眨眼就钻进刚才的小窄门里去了。欢快的如一条鱼，鱼入大海，自是欢畅无比。
张明雪轻叹一声，紧随其后，也快步走了进去。
大厅还是那么热闹，刚才发生的那一幕谁也没放在心上，就像是一场平常的恩客与姑娘之间的调笑，笑笑也就过了。
有些事情，能笑的出来的是局外人，笑不出来的是局内人。至于两者都不是的，如张明雪这样，就只剩下苦笑的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