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宽又深的壁炉已把铁栅拆掉,以便于烧木柴。一段大木柴正在炉中熊熊燃烧,光焰四射,暖意融融。我知道这就是圣诞柴,是老人家依循古代风俗特意弄来,在圣诞前夜烧起来的。
在舒适的壁炉旁,老人家坐在祖传的扶手椅上,像太阳环顾众星一样,把温暖和欢乐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目睹此情此景,令人心情舒畅。就连在他脚尖前弛然伏地的狗,每当它懒洋洋地挪动一下身子打个呵欠时,也要亲昵地抬起头来望望主人的脸,摇尾拂地,对主人的慈爱保护深信不疑,重又展开四肢进入梦乡。老人家真诚好客之忱的自然流露,难以言传,但迅即可以意会,使客人顿觉无拘无束。我在这位可敬的老骑士的舒适壁炉旁稍坐片刻,就感到舒畅自然,仿佛也是他们家中的一员似的。
我们到家不久就听说要开晚饭了。晚餐开在一个宽敞的橡木房间里,室内的板壁打了蜡,闪闪发光。四壁有几幅家人的肖像,像上装饰着冬青。除了通常的灯光外,两根绕着冬青的巨型蜡烛即所谓圣诞蜡烛,插在家常使用的碟子中间一个擦得锃亮的烛台上。餐桌上肴馔丰盛,但老人家却自具一肴——…碟作料繁多的牛奶煮麦饼,因为这是古代在圣诞前夜必不可少的一道菜。
上完一道道菜之后,我很高兴地看到“老朋友”百果馅饼上桌了。这道菜做得极为正宗,我对自己的偏好也无须介怀,于是满腔热忱地欢迎它,就像通常迎接一位可敬的老相识一样。
有个怪人,我的朋友常用“西蒙少爷”这个古怪称呼口L他,此人给大家增添了许多欢趣。他矮小精悍,一副十足的老光棍的神情。他的鼻子像鹦鹉嘴,长着几颗麻子的脸上有一块永不褪色的红斑,犹如秋天经霜的一片树叶。他的目光敏捷活泼,潜藏着令人不得不笑的诙谐表情。他显然是家中的才子,常常旁敲侧击地和女士们开些调皮的玩笑,不厌其烦地纵谈旧事,给人们带来无穷的欢乐。不幸的是,我对这个家族的历史一无所知,因而无从欣赏。晚餐时有一位年轻姑娘坐在他旁边,不管她怎样害怕满面怒容地坐在对面的母亲,两蒙还是不停地撩她,弄得她欲笑又止,尴尬万分,少爷却从中感到极大的快乐。座中少年确把他奉为偶像。他的一言一行,乃至于表情的每一改变,都会引起年轻人的一阵哄笑。毫无疑问,他们必定把他视为奇才。他会摹仿潘奇和朱迪①,又能用手加上一只烧焦的木塞和一条手绢做成一个老太婆的样子。即便是剥一片橘子的滑稽动作,也叫那帮子年轻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弗兰克。布雷斯布里奇向我简述了他的身世。他是个年老单身汉,收入虽不丰厚,但却自食其力。倘能精打细算,倒也不愁吃穿。他在这个大家族中转来转去,就像彗星在轨道上环行不已一样:时而到这个亲戚府上谒候,时而又趋访另一门远亲,就像英国那些亲戚多而钱包小的绅士们常做的那样。他有乐天的性情,总是喋喋不休,只顾眼前的逸乐。因为他迁徙频仍,交游广泛,所以没有沾染上一般独身老人常被人挑剔指责的那些迂腐执拗的习气。他简直像一部家庭纪事,熟稔布雷斯布里奇整个家族的宗谱、掌故、婚嫁状况等等。这使他很受老年人的垂青。在所有比他年长的太太们和年老色衰的老处女眼中,他是个挺帅的男子,女士们总认为他还很年轻;而在孩子们中间,他又是个寻欢作乐时的师傅。
因此,在他客居的环境里,没有人比他更受欢迎了。近年来他几乎全住在老先生这里,成了个无所不为的当差,以谈古话旧来迎合老人的心意,随机应变地用一两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歌曲来博取老人的欢心。他的上述才能眼前即有一例。晚饭刚一撤去,圣诞节专用的香酒及饮料一端上来,两蒙少爷就被邀唱一支美好的古老圣诞歌曲了。他略一考虑,就目光炯炯地用颤音唱出一首古老小曲,嗓音一点也不差,只不过偶尔会唱成假声,像破裂的簧片声一样:
圣诞节已经来临,让我们敲响鼓音,请左邻右舍光临;等他们齐齐到来,让我们纵情欢快,把寒冷逐出屋外。
晚宴已使人人心欢意乐,又从仆役厅召来了一位弹竖琴的老人。入夜以后他一直在那儿弹琴,显然也一直在那儿享用老人家的家酿美酒。据说在本宅他类似于食客,虽然表面上是村上的居民,其实在老先生厨下用饭的时候比在自己家里还要多些,因为老先生喜欢听到“大厅里琴声悠扬”。
这时跳起的舞,也像许多晚宴后的舞蹈一样,是一种欢乐的舞蹈。一些年龄较大的人也跳了起来。老先生也和人对舞几轮。他断言,每年圣诞节和这位舞伴共舞,迄今已近半个世纪了。两蒙少爷仿佛是新旧两个时代的中间环,他的技艺也同样有点儿老派风味。他显然对自己的舞技感到自负,竭力用自己的脚跟脚尖,以里格顿舞及别的古派优雅的舞蹈来博得美誉,但不幸遇到一个寄宿学校爱嬉闹的姑娘,又活泼又卤莽,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使他那跳出优雅舞姿的想法统统归于破灭——老派先生不幸常常碰上这种配合不当的舞伴。
那位年轻的牛津大学毕业生正相反,他领着一位还未出嫁的姑母和他共舞。这个小无赖向她耍了不少可以恕罪的小滑头。他最喜欢恶作剧,爱捉弄姑母和表妹来取乐。不过像一切莽小子一样,在女性中间他也受到人人宠爱。舞会中最有趣的一对舞伴是年轻军官和受老先生家保护的一位十七岁的爱脸红的漂亮姑娘。在晚会上我几次瞥见她羞涩地流盼,猜想他们两人心中正在萌生起一点柔情蜜意。那位年轻军人也的确正好是能够迷住一位浪漫姑娘的英雄。他身材颀长,仪表堂堂,像近年来许多英国青年军官一样,在欧洲大陆学会了各式各样的雕虫小技——他能讲法语和意大利语,会画风景画,歌唱得不坏,舞也跳得挺好。而尤为重要的是他曾在滑铁卢负过伤。一位熟读诗歌和浪漫故事的十七岁的姑娘,怎能抗拒眼前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骑士的活样板呢?
舞会一结束,他就抓起一把吉他倚着古老的大理石壁炉,以稍嫌做作的姿态弹起了一首法国游吟诗人的乐曲。可是老太爷却把他喊住,说在圣诞节前夕除英国古老歌曲外不得唱任何别的歌曲。听罢这话,年轻游吟诗人把眼睛朝上翻了一会儿,仿佛在冥思苦想,然后改奏一曲,以风流豪侠的迷人神情唱出了赫里克的《献给朱丽亚的夜曲》。
烛儿把两眼借给你,天上的流星伴随你,小精灵眼睛闪闪像火花,他也前来亲近你。
没有磷火恶狠狠地照你;没有毒蛇蜥蜴来咬你;可是要一路前进莫踟蹰,既然没有恶鬼来惊吓你。
让黑暗不把你阻拦,尽管月儿睡得正酣,夜晚的星星会借给你光线,像明澈的烛光数不完。
然后,朱丽亚,容我向你求婚,就这样,就这样走近我的身,当我触到你银样的双脚,我的灵魂将涌进你的身。
因为我发现他的舞伴也叫朱丽亚,所以敢断定这首歌是有意向美丽的朱丽亚传情。不过她是肯定不把这种用意放在心上的,因为她只顾低头盯着地而,对歌者一眼也不瞧。她脸上确实泛出美丽的红晕,胸脯也在微微起伏,不过那无疑是跳舞运动引起的。她也真够无动于衷,竟把一束温室长的美丽花束片片摘下来取乐。到歌儿唱罢,地上已经残红狼藉了。
晚会将散,该安寝了,人人悉依美好旧俗握手告别,穿过大厅回寝室时,只见圣诞柴的余烬还放射着暗淡的光辉。如果此刻不是“连鬼魂也不敢外出”的时刻,我倒想半夜溜出房间,偷看一一下小仙人是否在炉边欢闹哩。
我的卧室在这座大宅的旧建筑一头。室内的笨重家具恐怕属于太卉时代的制品了,上楣镶嵌着精雕的花饰,花饰图案由花朵和奇形怪状的面孔,交织而成。一排面带愠色的肖像阴郁地从墙上对我凝望。一张床搁在正对弓形窗的凹壁里,床上铺着富丽但已褪色的锦缎,支着高高的帐盖。刚上床我就听到在窗下飘起的一阵乐声。我侧耳聆听,断定这是附近村上那些卖唱人奏出的音乐。他们围着大楼转,在一扇扇窗下演奏。我把窗帘拉到一边,想听得更清楚些。月光从窗子高处泻下,把古色古香的房间的一角照得通亮。乐声渐远,更显得轻柔、飘渺,仿佛与静穆的气氛及皎洁的月光融为一体。我听着听着,那音乐越来越轻柔、邈远。待到乐声渐渐消逝,我也把头深深埋进了枕中,沉酣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