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①,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②,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蓄藏③,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 《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④,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太过,已之太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⑤,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⑥;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⑦。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qiáo)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⑧,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⑨,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股、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⑩,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 (guō)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予(yuán)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句。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岿然而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fān)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甲 (hóng)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郅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辗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zú)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注释】
①方术:特殊的学问。②熏然:温和的风轻轻地吹。③蕃:繁殖。④靡(mí):浪费。⑤泛爱:爱一切人。⑥觳(hú):苛刻。⑦橐(tuó):盛土的器具。耜(sì):掘土工具。⑧谲(jué):矛盾,相反。⑨觭(jī):单数。⑩聏(ér),柔软。驩:同“欢”。泠(líng)汰:听从自然,任其自然。謑髁(xī kē):儿戏,随便的样子。輐(wàn):与下文鲩断同意,即没有棱角。韪(wěi):是。澹(dàn)然:指了无牵挂的样子。谿:沟壑。不以觭见:不偏不倚。諔(chú)诡:奇异,变幻。舛(chuǎn):差错,错字。睨(nì):偏斜。隩(yù):曲折,狭窄。骀荡:使人舒畅。
【译文】
天下研究特殊学问的人非常多,并且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所学到的东西无以复加了。古代所谓普遍的道术,到底何在呢?回答说:“是无处不在的。”问说:“天道从何处降临,地道从何处产生?”回答说:“圣有所生,王有所成,都来源于道。”不背离大道本质的,称为天人;不背离大道精纯的,称为神人;不背离大道本真的,称为至人。以自然为主宰,以德性为根本,以大道为门径,预知变化的征兆,称为圣人;以仁爱来施行恩惠,以义来分别事理,以礼来规范行动,以音乐来调和性情,充溢着温和仁慈的言行,称为君子;以法度分别各自不同的名分,以名号标明各自不同的实际,用比较的方法来验证事物,用考察的方法来决断事物,就像一二三四数列那样分明,百官的序列就是如此确定的;把耕作劳动作为常业,把衣食作为关注的主要问题,用心于繁衍生息和积蓄储存,关注老弱孤寡的生活,让他们都能得到抚养,这是民生的道理。
古时的圣人是很完备的了,他们配合神明,效法自然,养育万物,泽及百姓,以天道为根本,以法度为末节,六合通达而四时顺畅,无论小大精粗,其作用无所不在。古时候的礼乐制度,很多还保存在传世的史书中。那些保存在《诗》《书》《礼》《乐》的,邹鲁的士绅儒者先生们大多能明白了。《诗经》是表达志向的,《书经》是记载政事的,《礼》是规范道德行为的,《乐》是陶冶情操的,《易经》是预测阴阳变化的,《春秋》是讲述名分的。这些数度散布于天下而设置于中国,百家学说时常宣扬它。战国天下大乱,贤圣不能明察,道德规范不能统一,天下的学者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为是。这就好像耳目口鼻一样,各种器官都有它的知觉功能,但却不能相互贯通。好像各种各样的技艺一样,都有一技之长,不时都有所用。虽然如此,却既不完备也不全面,都是些片面看问题的人。分割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放散古人的全理,很少具备天地的完美,不能相称于天道地道的包容。所以内圣外王的道理,幽暗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自以自己的想法为自己的方术。可悲啊!百家皆各尽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不幸在于不能看到天地的纯真,不能看到古圣人的全貌,道术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不要用奢侈教育后世,不要浪费万物,不要炫耀于等级制度,用规矩勉励自己而备于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存在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非常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太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讲对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不立异,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时有《咸池》,尧时有《大章》,舜时有《大诏》,禹时有《大夏》,汤时有《大漫》,文王时有《辟雍》的乐章,武王、周公时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不同的制度,上下有不同的等次,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二层。现今墨子唯独主张生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桐木棺材只三寸而无外椁,作为效法的样式。用这种主张教人,恐怕不是爱人;用这种主张自行其是,当然也不是爱护自己。莫毁墨子的学说。虽然如此,当唱歌时而反对唱歌,当哭泣时而反对哭泣,当奏乐时而反对奏乐,这样果真合乎人的感情吗?人活着时勤劳,死后那样瘠薄,他的学说太苛刻了;使人忧伤,使人悲哀,他的主张难以实行,恐怕这种主张不可以成为圣人之道,违反天下的人心,天下人不堪忍受。虽然墨子能独自实行,然而他把天下人又能怎样呢!背离于天下的人,这种做法离开外工之道也太远了。
墨子宣扬说:“过去大禹堵塞洪水,疏通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沟无数。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工具,而聚合于天下的河流。累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暴雨淋身,疾风梳发,安定了万国。禹是个大圣人,他的身体为民劳苦到如此地步。”使后代的墨者,多用粗布做衣服,穿着木屐草鞋,日夜不息,以吃苦耐劳为准则,有人却说:“不能这样,不是禹的道,不足以把他称为墨者。”北方墨者相里勤的弟子、伍侯的门徒,南方的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一派,都诵读《墨经》,然而却相互背离,相互矛盾不相同,相互指责对方是“别墨”;以坚白同异的辩论相互诽谤非议,用奇偶不合的言论相互应对;把巨子当做圣人,却愿意为他而尽死,希望为他的后世继承人,但至今没有决断。墨翟、禽滑厘的心意是好的,但他们的作为却是错的。他使后代的墨者必定要刻苦自励,搞得腿上没有肉,小腿上没有汗毛,相互争进罢了。这样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虽然这样,墨子是真想把天下治理好的人,即使求之不得,虽然累得形容憔悴不堪也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一位治国的贤能之士啊!
不受世俗所牵累,不以外物来掩饰,不苟从别人,不违逆众志,希望天下安宁,以蓄养民生,他人与自己的奉养够用就可以了,用这种主张来表白心意。古代的道术有关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说了这种古代的道德风尚便欣悦不已。他们制作了状似华山的帽子,以此来表白自己主张平均的心迹,应接万物先去除藩篱偏见。他们强调心的包容,把这叫做心的行为。认为要以柔顺的态度迎合他人的欢心,以此来调和海内,还请求大家做事要以心的包容为主。认为被欺侮时不应感到羞辱,力将百姓从争斗的苦海中解救出来,禁止攻伐杜绝用兵,平息世间的战争。带着这种主张遍行天下,对上说服诸侯,对下教诲百姓,虽天下的百姓并不接受,但他们却为此而游说不止。所以上上下下的人都厌烦他们,但却都勉强接近他们。虽然如此,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而为自己做得太少了;他们说:“姑且给我五升米,我能吃饱饭就足够了。”宋、尹先生恐怕不得吃饱,弟子们虽然在饥饿中,也不忘天下人。
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休止。他们说:“我们必须得活下去呀!”精神境界之高好似救世之人!他们还说:“君子不用不合理的观点明察万物,不使自身受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阐明它还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作为对外的活动,以减少情欲作为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有的小大精粗,及其所述所行也就如此罢了。
公正而不偏党,平易而无私欲,随和而无主见,随物而趋不有二意,不虑过去,不谋未来,对事物无选择,参与事物的变化。古代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彭蒙、田骈、慎到听到这种治学风气而喜好它。齐同万物以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而不能承载万物,地能承载万物而不能覆盖万物,大道能包容万物而不能分辨万物。”他们认识到万物都有可以肯定的,也有可以否定的,所以说:“选择就不能周全,教化就不能备至,按照道就不会有遗漏了。”所以慎到主张抛弃知识和主观成见,却因顺于不得已,任其自然,作为他的道理。
说:“知识就是无知,要鄙薄知识然后把它毁掉。”随随便便,无能为力而讥笑天下的尚贤,放任解脱不修德行而非难天下的大圣。刑罚的轻重,顺从事物婉曲相应变化;舍弃是与非,且可免于拖累。不用智巧谋虑,不知什么是前后,巍然独立不动就是了。推动而后前进,拖曳而后前往,像飘风的往还,像羽毛的旋转,像磨石的转动,自全而无非难,动静而无过失,未曾有什么罪责。这是什么原因呢?没有智慧的东西,也就没有树立自己之敌的忧患,没有使用智慧的拖累,运动和静止是离不开规律的,因此要终身去掉名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智虑的东西罢了,用不着圣贤,哪个土块都有自己的规律。”豪杰们都讥笑他说:“慎到的学说,不是活人能施行的,却是死人的道理,应该得到责怪。”田骈也是这样,求学于彭蒙,学得不言之教。彭蒙说:“古代得道的人,达到无所谓是非罢了。好像风迅速刮过一样,哪还用得着说什么呢?”
经常违反人的意愿,不为人欣赏,仍然不免于无棱无角。他们所宣扬的道并非是道,而所肯定的东西也不免于错误。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的实质是道。虽然如此,他们还是知道一些道的概要的。
将天德看作精要,将具体的物视作粗犷,将积蓄看作不足,没有牵挂的样子单独与神明共处一体。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关尹、老聃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非常喜好它。常常建立有、无的观点,并归之于道,以柔弱谦下为表现,以空虚不毁弃万物为实质。关尹说:“在主观上不囿于成见,有形的物体让其自行显露。其运动像水,其静止像镜,其反应像回声。恍惚像无有,寂郁像清虚。有得就等于有失。未曾争在人先,而常常随在人后。”老聃说:“认识雄性之强,不如坚守雌性之弱,成为天下的沟壑;认识光彩,不如坚守黑暗,成为天下的山谷。”别人都争先,自己独居后,叫做甘受天下的垢辱。别人都求实际,唯独自己求空虚,没有储藏因而就是有余。高大独立而充实,他全身行事,舒缓而不浪费,无所作为却讥笑机巧。别人祈求福佑,唯独自己委曲求全,这叫做苟且免于祸害。以深藏为根本,以隐约为纲纪,叫做坚硬就是毁坏,锐利就会受挫折。经常宽容对待事物,不损害别人,可以说达到最高境界了。关尹、老聃,古代的博大真人!
空寂广漠无形的道的本体,变化无常的道的运用,死呀生呀,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位!惚惚恍恍向什么地方去,万物与我为一,不知哪里是归宿。古代的道术有属于这方面的,庄周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很喜好它。他用虚远不可捉摸的理论,广大不可测度的言论,不着边际的词汇,有时放纵无拘,不用一隅之见来表述。他认为天下一派浑浊,不能用庄重的言论来评论它,所以就用卮言肆意推衍,用重言揭示本意,用寓言加以阐发道理。只身跟天地精神相沟通,从不轻视其他万物。不追究孰是孰非,力求跟世俗共处。他的着述虽然奇伟怪丽,然而宛转随和不会伤人。他遣词造句虽然参差错落,然而奇异好看。他的内心世界充实,喷发出来难以抑制。他上跟造物者同游,下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计较终结开始的人做朋友。他对于本原的认识是,博大旁通,深广通达;他对于宗主的认识是,可以叫做调和适合上通大道。当然,他对事物变化的反应和对事物的分析,由于事理会层出不穷,事物的出现也会连绵不断,因而他只能在茫茫然、昏昏然之中探索,还没探寻到尽头。
惠施懂多种学问,他的着作能装五车,他讲的道理错综驳杂,他的言辞不当于道。观察分析事理,说:“达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做大一,达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能积累,却可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死亡。大同与小同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而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经来到。连环是可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广泛爱万物,大地是一个整体。”惠施把这些当做最大的真理,显示于天下而引导于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愿意和他争论:蛋有毛;鸡有三脚;楚国的郅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嘴的;车轮碾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概念感觉不到,即使感觉得到也不能达到穷尽;乌龟比蛇长;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过;箭头疾飞却有不能行进而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马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鞭,一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取不尽。辩者们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辩论,终身辩论不完。
桓团、公孙龙都是善于辩论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意见,能辩胜别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这是善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概况。虽然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是最高明,说“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但惠施有雄辩之才却不了解道术。南方有个奇怪的人叫黄缭,问天地为什么不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谦虚地回应,不假思索地对答,并遍及万物加以解说,又说个不停,多而不止,还以为说得少,更增加一些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理的作为实情,而要以辩胜别人取得名声,因而与众人的看法不协调。消减德的修养,并强调对外物的分析,他所走的道路是深曲的。由自然规律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如同一只蚊子一只牛虻的徒劳之功罢了。其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他充当一家之言还算可以,说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以此一家之言自安于道,分散心思追逐于万物而不厌烦,最终以善辩成名。很可惜!惠施的才能,使人舒畅却没有所得,追逐万物而不知回头。就像是用声音去制止回响,让形体同影子竞走,这是多么可悲呀!
《天下》所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可以看做是《庄子》一书的导言,其中没有寓言,没有小故事,只有论述,这种风格在整部《庄子》中是唯一的一篇。在本篇中,庄子对先秦时期几个主要的学派作了简明扼要的追溯、回顾和批评,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一篇哲学史论文,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在一开篇,庄子做了一个总体的概述,提出学术有“道术”和“方术”之分。庄子指出,古代的道术是近乎完美的,它是由不离于自然之宗本、精神、纯真的“天人”“神人”“至人”及“圣人”“君子”所体现的。而方术则是具体的各家各派的学问,这种学问都是各执一词的片面的学问。
首先,庄子阐述了对儒家学派的看法,认为儒家主要是明传《诗》《书》《礼》《易》《春秋》的。在后面的内容中,接着阐述了墨子、禽滑厘的墨家学派的学说。对墨家的非攻、节用、兼爱、节葬以及后期墨者的墨辩都作了充分的肯定和赞同。因为墨家的这些思想与庄子的轻物思想有共通之处,也算半个知音吧。在“不累于俗”一段中,介绍了宋钘、尹文的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观点。在“公而不党”段中,着重介绍了彭蒙、田骈的思想。在“以本为精”段中,介绍了关尹、老聃的思想。充分肯定了他们的道的观点和谦下的处世态度,称他们是古之博大真人。在“惠施多方”段中,叙述了“历物十事”和名家的二十一事的命题,反对了名家的诡辩。庄子在书中虽然也吸收了一些诸如方生方死的对立转化观点,但总体上他与惠施的观点是相反的。
把这些内容再作进一步的解读,我们不难发现,“天下”就是庄子眼中的社会万象,也是一个大舞台,而庄子就像个冷静理智的看客,但他绝对不是那种袖手旁观说风凉话的人。在庄子看来,“天下”就是责任,怎么让芸芸众生活出人的意义,这是庄子给自己出的难题。“天下”还是一种博大的胸怀,这种胸怀足以装得下整个天下,也只有这种胸怀才能让人作冷静理智的思考和判断。如果说庄子异于常人,那么,这应该就是他最值得我们敬仰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