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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天运第十四

【原典】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平?两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①?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祒 (shào)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②。”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③,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阬满阬④。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⑤,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槁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栽而与之俱也。”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来陈也⑦,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戎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⑧。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取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

“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祖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援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蛇啮挽裂,尽去而后慊⑨。观古今之异,犹援狙之异平周公也。故西施痛心而矉 (pín)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⑩。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平,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gòu)而多责。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嗜(zǎn)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cǎn)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现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僭于蛎虿(chài)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平?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遣也,岂其所以迹哉!今于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①嘘吸:呼吸。②上皇:行无为而治的至尊无上帝王。③偾(fèn):用力仆倒。④阬(kēng):同“坑”。⑤傥然:无心而为的样子。⑥窈冥:幽远深暗之境。⑦刍(chú)狗:用草扎成的狗,祭祀用。⑧爨(cuàn):炊火做饭。⑨慊(qiè):满足。⑩矉(pín):同“颦”,蘧(qú)庐:用茅草搭成的有脊无柱的茅舍。湮(yān):滞塞。憯然:凄惨恶毒。“憯”同“惨”。嗋(xié):嘴的合拢状态。睽(kuí):违背。蹴(cù)蹴:惊恐不安的样子。白(yì):一种水鸟。

【译文】

“天体在运行吗?大地在静止吗?日月在争着回到各自处所吗?谁主宰这些?谁维系这些?谁闲居无事推动而使其运行?或者是有机关控制使其不得已才这样的吗?或者是其运行起来而不能自行停止吗?云变成了雨吗?雨变成云吗?是谁在兴云降雨?是谁闲居无事为享乐而助长此事吗?风从北方兴起,一会儿吹向东,一会儿吹向西,又上升空中盘旋环绕,是谁呼吸造成的吗?是谁闲居无事鼓动出来的吗?请问这些都是什么原因?”巫咸祒说:“来吧!我讲给你。天具有六极五常,帝王顺应它则天下得到治理,违背它就有灾祸。遵行九种治理天下之大法,则天下太平道德完备,光辉照临天下,受到万民拥戴,这就叫至上之君王。”

宋国的太宰荡向庄子请教仁爱的问题。庄子说:“虎和狼也具有仁爱。”太宰荡说:“这是说什么呢?”庄子说:“虎狼也能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能叫做仁呢?”太宰荡又问:“请教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太宰荡说:“我听说,没有亲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不孝,可以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最高境界的仁实在值得推崇,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要责备行孝的言论,而是不涉及行孝的言论。向南方走的人到了楚国都城郢,面朝北方也看不见冥山,这是为什么呢?距离冥山越发远了。所以说,用恭敬的态度来行孝容易,以爱的本心来行孝困难;用爱的本心来行孝容易,用虚静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困难;虚静淡泊地对待双亲容易,使双亲也能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困难;使双亲虚静淡泊地对待自己容易,能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人困难;一并虚静淡泊地对待天下之人容易,使天下之人能一并忘却自我困难。盛德遗忘了尧舜因而尧舜方才能任物自得,利益和恩泽施给万世,天下人却没有谁知道,难道偏偏需要深深慨叹而大谈仁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拘执真性的,不值得推崇。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爵位都可以随同忘却自我而弃除;最为富有的,一国的资财都可以随同知足的心态而弃置,最大的心愿,名声和荣誉都可以随同通适本性而泯灭。如此一来,就能做到持守大道而不改变。”

北门成问黄帝说:“帝王在广漠的旷野上开设演奏咸池乐会,我开始听时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则心情松弛,听到最后感到自我消失,恍惚暗昧中不由自主地消融在音乐意境中。”黄帝说:“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吧!我用人间的形式演奏,用天道加以验证,以礼义来发展演进,以太清天籁为根基。最完美的音乐,先要与人事相应合,还要顺乎天理,按五德运行,与天道自然相应,然后调和四时,与天地万物和谐统一。四时更迭兴起,万物顺应自然而生长。音乐节奏忽强忽弱,文舞与武舞队列纵横分合,乐声忽高忽低,阴声与阳声相互调和,乐声流动而明快。冬眠之虫开始活动,我用雷声和闪电惊醒它们。其声终止而无尾,开始而无头;其声忽死忽生,忽起忽伏,变化无穷,想一成不变则不可能。你听了这种音乐故而惊惧。

“我又用阴阳调和而出乐声来演奏,并用日月之光来照耀。于是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虽然遵循着一定的条理,却并不拘泥于故态和常规;流播于山谷,山谷满盈,流播于坑凹,坑凹充实。堵塞心灵的孔隙而使精神宁寂持守,受益大小浅深因人因物而异。乐声悠扬广远,可以称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连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我时而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而乐声的寓意却流播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却不能知晓,我观望它却不能看见,我追赶它却总不能赶上。只得无心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衢道上,依着几案吟咏:‘目光和智慧困窘于一心想要见到的事物,力气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我早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却又好像不复存在,方才能够随应变化。你随应变化,惊恐不安的情绪就会慢慢平息下来。

“我又演奏无怠之声,调和以自然之规律,所以音乐表现生物混然相追逐,丛杂并生,相与群乐而又浑然一体的意境;声音布散振扬,不受牵制而余音绕梁,最后消失于幽暗中而不可闻。其声发动无方所,而居止于幽远暗昧之境,或称之为生,或称之为死;或称之结果,或称之开花。乐曲在演进推移,舞蹈在分合进退,不固守老调。世人对此乐有怀疑,可以查问圣人。所谓圣人,就是通达万物之情而又遂顺自然之规律的人。自然之机能不动而五官就全部齐备,这就叫天乐,不用语言表达的内心愉悦。所以神农氏歌颂它说:‘用耳去听不闻其声,用眼去看不见其形,而又光满天地,包括六极。’你想要听它而又听不到,故而失去自我。咸池之乐,开始使人惊惧,惊惧故而警戒;又接着使人心情松弛,心情松弛故而逃避退缩;最后使人迷失自我,迷失自我故而混沌愚昧;混沌愚昧则与大道合一,大道就可以负载它而与之永存。”

孔子向西边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道:“你认为夫子此次卫国之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困厄啊!”颜渊说:“为什么呢?”师金说:“用草扎成的狗还没有用于祭祀,一定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披着,祭祀主持人斋戒后迎送着。等到它已用于祭祀,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捡回去用于烧火煮饭罢了。想要再次取来用于祭祀而拿竹筐装着它,拿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着它,游乐居处于主人的身旁,即使它不做噩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在取法先王已经用于祭祀的草扎之狗,并聚集众多弟子游乐居处于他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习礼法而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被铲掉了所有的足迹,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噩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遭到围困,整整七天没有能生火就食,让死和生成了近邻,这不就是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梦魇吗?在水上通行莫如用舟船,而在陆上通行莫如用车子。以舟船可通行于水上,而要求在陆上推行它,则一辈子也不能行走丈八尺远。古代与今天的差别不就像水上和陆上吗?周鲁治道之区别不就像舟船与车子吗?现今希求推行周道于鲁国,这就如同推舟于陆上啊!劳而无功,自身还必有灾祸。他还不懂得变化方能应接一切,诸方皆通而不滞碍。

“况且您难道没见过用桔槔汲水的人吗?用手去拉它就落下来,松开手它就仰起去。桔槔是由人牵引的,不是牵引人的,所以一起一落都不得罪人。所以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不贵其相同,而贵其能使天下得到治理。故而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就好比是山植、梨、桔和柚等水果,它们味道不同而都能合乎人的口味。所以作为礼义法度,要适应时代的要求而不断变化。现在如果把猴子抓来给它穿上周公时代的服饰,它一定会将其咬破撕碎,完全脱去而后才满足。观察古与今之不同,就像猿猴与周公之相异一样。西施有心口痛的毛病,常在邻里们面前皱起眉头,邻里中一位相貌丑陋女人看了觉得很美,回去也模仿西施,双手抚着胸口对邻里人皱起眉头。其邻里之富人看见了,紧闭屋门不肯出来;穷人看见了,带着妻子儿女跑开。这个只知皱眉很美,却不知皱眉之所以美。可惜呀,您的老师将遭受困穷啊!”

孔子活了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恐怕已经领悟了大道吧?”孔子说:“还未能得到。”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孔子说:“我在规范、法度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工夫还未得到。”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又从阴阳的变化来寻求,十二年了还是未能得到。”老子说:“会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国君进献大道;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告诉给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予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用来给予他的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没有什么相对应因而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的馆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会生出许多责难。

“古代的至人,借路于仁,寄宿于义,以遨游于绝对自由自在的无限虚空,食在马虎简略即可得到收成的田间,立在不损己益人、自满自足的园圃上。绝对的自由自在,就是无为;马虎简略,就容易养活;不损己益人,故无所出。古时把这称为采取真意以邀游。以富有为正道的人,不肯让出俸禄;以名声显赫为正道的人,不肯让出名誉;贪恋权势的人,不能把权力让给他人。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不安,而放弃了这些东西又让他们悲伤不已,而对上述危害都不能引为鉴戒,为夺取其所求而不肯休止,这是在经受自然之诛杀。憎恶、慈爱、剥夺、赐给、谏止、教诲、使之得生、处死,这八项是规正人的手段,只有能遵循天道变化而无所滞碍的人能正确运用它。所以说自己正,方能正人正物。内心以为不对的,心灵就不会对它开放。”

孔子拜见老聃讨论有关仁义的问题。老聃说:“随风飞扬的微小尘粒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也会通宵不能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聩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你要想让天下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该纵任风起风落似的自然而然地行动,一切顺于自然规律行事,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呢?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的外在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靠唾沫来相互得到一点儿润湿,倒不如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怀。”

孔子见老聃回来,三天不讲话,弟子们问道:“先生去见老聃,用什么规劝他呢?”孔子说:“我现在在老子那里才真正看见龙了。龙,合众体而成,舒展开鳞甲形成耀目文采,腾云驾雾,而以阴阳二气为养。我见了他惊诧得口张开而合不扰,我又能用什么去规劝老聃呀?”子贡说:“如此说来,人本来就有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静默而又蕴含惊雷般巨响,发动时如天地一般变幻莫测的吗?我也可以去见见吗?”于是就用孔子的名声为媒介去见老聃。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答应说:“我的年岁很大了,你对我有什么指教吗?”子贡说:“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方法不同,他们的名声却同样崇高。然而只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老聃说:“小伙子稍稍往前来。你为什么说三皇五帝治道不同?”子贡回答说:“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气力而汤用武力,周文王顺从商纣不敢违抗,周武王违抗纣而不肯顺从,所以说不同。”老聃说:“小伙子稍稍靠近,我给你讲三皇五帝的治天下情况:黄帝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淳朴无分别,民之中有父母死而不哭泣的,别人并不非难他。尧治理天下,使民亲爱其亲人,民有为特别亲爱其父母而对他人之亲爱程度依亲疏程度而降等的,别人对此并不非难。舜之治理天下,使民心竞争,民间有孕妇十月生下孩子,孩子五个月就会讲话,还没等到会笑就开始分辨人与物,人开始有夭折的了。禹治理天下,使民心机智权变,人有机诈作伪之心,则用武力使之顺服天理,杀死盗贼并不叫作杀人,从而人们本来各自为同伙人谋私利,却说成是为天下人。因此天下受到极大惊恐,儒家和墨家也相应而起。他们在初创时还有伦理,而今却像女人一样取悦于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治天下,实则祸乱天下没有比它更大的。三皇之智慧,上面搞乱了日月之光明,下面违背山川之精微本性,中间毁坏四时之运行。他们的智慧比蝎子尾巴、未经驯化的猛兽还要惨毒,使人们没有办法得以安定其性命之实,而这些人还自以为是圣人,不可耻吗?他们真是太无耻!”子贡听后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修《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很久很久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用违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个国君为例,论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一个国君也没有取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原!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像是足迹。足迹是脚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脚吗!白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而诱发生子。同一种类而自身具备雌雄两性,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会停留,大道不会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到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就常常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这样又怎么能教化他人!”老子听了后说:“好。孔丘得道了!”

《天运》的内容跟《天地》《天道》差不多,仍是以无为而治为论述中心。所谓“天运”,即各种自然现象按照自身的规律自动运行,没有谁在主宰,也没有谁能够主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必须与之相顺应。

在道家眼中,混沌的天可以抽象成人形。此处从天地、日月、风雨的变化运动归结出天有六极五常变化的作用。这其中包含了天体运行以及自然循环的现象,具有一定的自然科学的萌芽。

全文大体可以分为七个部分展开论述。一开始,庄子就提出天地日月风雨的运行,究竟是谁在推动呢?通过提问的口气和巫咸祒的话,表达了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谁在主宰这一自然哲学的根本思想,并以此为根基建立了天人关系的同一性,构成全篇的立论基础。第二部分写太宰荡向庄子请教,说明“至仁无亲”的道理。第三部分讲述音乐的理论,把音乐的节奏、情绪、意境与人的经验、情感以及自然界的变化统一起来加以描述,显得玄妙深邃而有启发。最后归结为至乐无声,将人引入混沌世界。第四部分写师金对孔子周游列国推行礼制的评价,指出古今变异因而古法不可效法,必须“应时而变”。第五部分讲述求道于度数、阴阳,不可能得到。古之至人,只是借助于仁义等有形的手段去达到绝对自由的无限虚空。一旦获得大道,一切具体有形的方法都可运用,使天下归于正道。第六部分写老聃对仁义和三皇五帝之治的批判,指出仁义对人的本性和真情的扰乱毒害至深,以至使人昏聩糊涂,而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实则是“乱莫甚焉”,其毒害胜于蛇蝎之尾。最后一部分指出六经是先王陈迹,有为的治世之道只是迹,不是所以迹。只有获得大道,才能与天道变化一体,无所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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