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彭德怀写了他的意见书于14日送给主席。他正是因为会议即将结束,而又感觉并未真正解决问题,自己的意见亦未能畅述而写的。这封信对毛主席起了强刺激作用,免不掉又要亢奋失眠。主席自己在会上说,吃了三次安眠药睡不着。在神经过度兴奋的状态下,仔细琢磨的结果,就把这封信和国内外各种尖锐的反对意见,都联系起来;把彭总当作了代表人物,而且是在中央政治局里的代表人物。认为他的矛头是指向中央政治局和主席的,于是认为路线斗争不可避免。7月23日的讲话宣告了会议的性质已经改变,会议将扩大延长。
主席的讲话对我们是当头一棒,大家都十分震惊。彭德怀会后还曾向主席说,他的信是供主席参考,不应印发。但事已至此,彭的解释还能有什么用?我对主席的讲话,思想不适,心情沉重;彭德怀负担更重,我们两人都吃不下晚饭,虽然住在同一栋房里,但却避免交谈。我不明白主席为什么忽然来一个大转变,把“纠左”的会议,变成了反“右”;反复思索,不得其解。
当晚,周小舟打电话来说:他们想和我谈谈。我觉得这时应谨慎一些,不同意他们来,但小舟很坚持,我也就让步了,来就来吧。三人中,小舟最激动,李锐已意识到在这个时间来我处不好,可是未能阻住小舟。谁想得到,这次谈话竟成了“反党集团”活动的罪证呢?
小舟、周惠、李锐到来后,表现非常激动,说:我们都快成了右派了。我劝他们说:别着急,主席支持左的,也不会不要右的。小舟问:主席这样突变,有没有经过政治局常委讨论?又问:主席有没有斯大林晚年的危险?我说:我认为不会。又说:有意见还是应直接向主席提出,我们现在这样谈论,不好。小舟才平静下来,又谈了些湖南的情况。我们正准备走时,彭德怀拿一份军事电报走过来,小舟又说:老总,我们离右派只30公里了。彭说:着急有什么用。李锐催着小舟走,说太晚了。实际上,他大概是觉得,这些人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妙。周惠一向比较谨慎,没说什么话,他们就走了。他们出门时,正巧碰见罗瑞卿,罗持反“右”的观点,自然就注意了这件事。后来,这天晚上的谈话就成了道我们交代的一个重要问题。
23日主席讲话后,各小组下午就开始讨论主席讲话。那时发言尚较缓和,对彭总的批判虽较重不同,均未离开信的内容,有人说得厉害些,有人则还作些自我检讨。
7月26日传达了主席的指示:要对事,也要对人。这成了会议的另一个转折点。批评的火力大大加强,而且目标集中在人了。除了对彭总外,所谓“军事俱乐部”、“湖南集团”的提法也都出来了。“左”派柯庆施等人气势很凶,温和派也被迫提高了调子。彭德怀和我们这些人就只有作检讨的份。我在26日作了检讨,谈到19日的发言是嗅觉不灵,谈到自己思想方法上有多考虑困难和不利因素的老毛病,也谈到自己只认为彭总有些地方用词不妥,而认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等等。这当然也有违心之论,但还不算太过。
7月26日除传达了主席说过的“对事也要对人”的指示外,还印发了主席对李云仲信的指示,说的就更严重了:党内外出现了右倾思想,右倾活动,大有猖狂进攻之势。这样一说,谁还敢当中间派呢?自此,批判、斗争不断加势。既然对人,那就得追查组织、追查目的,还要追查历史地来进行斗争了。
7月30日,主席通知我、小舟、周惠、李锐四个人会谈话。谈话时主席显得火气不大,所以我们也较敢说话。这次谈话,主席给我戴了几顶帽子。说我:一是彭德怀的政治参谋长,二是湖南集团的首要人物,三是军事俱乐部的主要成员。还说我与彭德怀的观点基本一致,与彭德怀是“父子关系”。又谈到过去的三军团的历史问题,说不了解我的历史情况等。
我答辩说:我和彭德怀观点基本一致,只能就庐山会议这次的意见而言。过去我和彭德怀争论很多,有不同意见就争,几乎争论了半辈子,不能说我们的观点都是基本一致,但我们的争论不伤感情,过去打AB团时,有人要打我,彭还帮我说过话,不然我那次就可能被整了。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是正常的,谈不上什么父子关系。
主席说:理性和感情是一致的东西,我自己总是一致的。看来我不了解你和彭的关系,也不了解你这个人,还得解开疙瘩。
我又说:我当彭的参谋长,是毛主席你要我来当的。我那时在湖南工作,并不想来;是你一定要我来。既然当了参谋长,政治和军事如何分得开?彭德怀的信是在山上写的,我那时还没有上山,怎么能在写“意见书”一事上当他的参谋长?我在湖南工作过多年,和湖事的负责同志多见几次面,多谈几次话,多关心一点湖南的工作,如何就能成为“湖南集团”?至于“军事俱乐部”,更是从何谈起呢?
谈话还涉及到当年东北战场“保卫四平”问题和长时期炮打金门、马祖的问题,我都表示了反对的意见。主席说:“保卫四平”是我的决定,难道这也错了?我说:即使是你的决定,我认为那场消耗战也是不该打的。至于炮轰金门、马祖,稍打一阵示示威也就行了。既然我们并不准备真打,炮轰的意义就不大,打大炮花很多钱,搞得到处都紧张,何必呢?
主席笑笑,说:看来,让你当个“右”的参谋,还不错。
周小舟、周惠、李锐都说:会议上空气太紧张,叫人不能说话,一些问题不能辩论清楚。
主席说:要容许辩论、交锋,让大家把话说出来、说完讲透。小舟等又说:“湖南集团”的提法,有压力,希望能给以澄清。主席说:可能是有点误会。又说:我和你们湖南几个人,好像还不通心,尤其和周小舟有隔阂。
主席又把话引到他在遵义会议前,怎样争取张闻天、王稼祥等。主席要小舟“不远而复”。主席谈遵义会议,分明是要我们回头,与彭德怀划清界限,希望我们“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但我们的思想问题没有解决,又都不会作伪,所以我们的表现可能使主席失望。
这次谈话,尽管主席对我的指责颇重,但空气不紧张,能让我们说话感不到压力;即使说的话让主席不满,他表示不同意时,态度也不严厉。所以我们的心情较好。我甚至还有点轻松感:到底有个机会,把话直接向主席说了。
7月31日和8月1日两天,毛主席在住处的楼上,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批判彭德怀。连中午都不休息,午饭就是吃包子充饥。参加的人员有少奇、恩来、朱总、彭总、林彪、贺帅、彭真等同志,又通知我和二周及李锐四人列席。
主席主持会议,讲话最多,从历史到理论,长篇大套,我无法记述。讲理论,主要是说彭不是马列主义者,思想中有不少封建的、资本主义的东西,是个经验主义者。其中也提到:彭是劳动人民出身,对革命有感情;要革命还是好的,寄以希望。讲历史则是批彭德怀在几次路线斗争中所犯路线错误,说彭和他的关系是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彭说是一半对一半。主席仍说是三七开。
谈到彭的“意见书”时,主席说:信上说:“有失有得”,把“失”放在“得”的前面,反映了彭的灵魂深处。又说:我们没有经验,没有“失”如何能“得”,胜败兵家常事,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积极性,不能泼冷水,气可鼓不可泄,要反右倾。又说彭:你讲“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主要锋芒是向着中央领导,你是反中央、攻击中央。你的信是准备发表的,目的是用来争取群众、组织队伍。你要按照你的面貌改造党和世界。以前历史上许多重要问题,你都没写信,这次写那么长。对你那些挑拨的话要顶回去。
彭说:我过去在江西也给中央写过长信提意见,这次信是供你考虑,并没想发表。
主席又说:你过去挨了批评,心里怀恨。我们同在北京,连电话都难得打,打几次,没打通,就“老子跟你不往来”。在香山你找我,因我睡觉习惯特殊,警卫员说未起床,你就拂袖而去,不谈了。高、饶事件你陷得很深,你以后会怎样,也难说。
彭说:我过去追随王明、博古路线,1934年1月、2月间就转过来了。曾和黄克诚谈过,还得请主席来领导。我今年61岁,以后还能有什么呢?
朱总司令发言温和,主席说是“隔靴搔痒”。
林彪发言说彭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说彭自己有一套纲领、路线,独断专行,攻击主席,用心很深等。这个发言很厉害,以后成了定性的基调。
其他同志多是举个例子,说明彭德怀有问题,表示同意主席意见。
毛主席还说到:整人就是要整得他睡不着觉,要触及灵魂深处。说彭:你组织性、纪律性很差,你有个说法:“只要有利于革命,专之可也”。打朱怀冰等,时机紧迫,还可说:“专之可也”,打百团大战,为何也不先报告请示一下?人们说你是伪君子,你历来就有野心。我66岁,你61岁,我会死在你前头,许多同志都对你有顾虑,怕难于团结你。
主席最重的话是说:你们这回是站在右倾的立场上,有组织、有准备的进攻,其目的是动摇总路线、攻击中央领导。毛主席甚至还提到解放军跟不跟他走的问题。
我不能不表态说几句话,我说:我和彭相处久了,许多事都看不清楚。中央苏区后期,他说过还是要请主席来领导,我认为他不是不辨别正确和错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我有感觉,今天的会使我认识更全面。希望彭能冷静地听取批评,常委领导同志讲的话,都是好意帮助,等等。 会后,主席把我们四个列席的人留下,又谈了一阵,要我们别再受彭的影响。特别对周小舟寄以希望,要他“迷途知返”。这一串的会议给我的感觉是:主席要教育和争取我们回头。虽然我被认为是彭的亲信,绝对脱不了身,但那时似还没有要定为“反党集团”的迹象。
8月2日开中央全会。
主席讲话着重谈路线问题,谈党内有分裂倾向,右倾机会主义向党猖狂进攻。谈允许犯错误的人改正错误,一看二帮;批评、改正、团结等。
接着就是各组开批斗会,批“军事俱乐部”进入高潮。康生是批斗中最积极的人,又是发言、又是插话,又是整理材料送主席,拼命地表现他自己。林彪的作用也越来越重要。8月4日由少奇同志主持一个会,向新上山的中央委员通气,林彪第一个发言,长篇大论地指责彭,占了一大半时间。
原来小组会是按地区分组,后来就扩大了。我原在西北张德生负责的那个组,以后薄一波、罗瑞卿、谭震林、乌兰夫、蒋南翔、田家英等十几个人都参加了这个组。到中央全会时期,又合编两个大区的人为一个组,人数很多,林伯渠、吴玉章也都到这个组来了。我平生受过无数次斗争,感到最严重、使我难以支持的,还是庐山会议这一次。我一向有失眠症,经常吃安眠药,但最多不过两粒,这时每晚吃到六拉,还是不能入睡。
开始我的态度还很强硬,有人说我是彭的走.狗,我气得要命,说:“你杀了我的头,我也不承认。对不合理的批评,就和批评者辩论。慢慢地,我意识到讲理、辩论都没用,就尽可能多听少说,多沉默,少争论。但我的检讨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这时,有位中央领导同志找我谈话,谈了两次。他以帮助我摆困境的善意。劝我对彭德怀“反戈一击”。我说:“落井下石”得有石头,可是我一块石头也没有。我决不做诬陷别人、解脱自己的事。
但人们总以为我知道彭德怀的许多秘密,不满足于我只给自己戴帽子,逼着我交代彭问题。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彭的秘书来帮我回忆,还是搞不出什么东西。彭还在碰巧能单独说话时,劝我别那么紧张。我说:右倾机会主义还不要紧,“反党”可就要紧了,我确实是很紧张。彭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想搞“富国强兵”,没什么别的想头。又劝我别悲观,似乎他还比我乐观些。但也不便多说,马上就走开了。
大约在8月10日,组里正在追问7月23日晚上周小舟、周惠、李锐到我那里到底谈论些什么。这时罗瑞卿带着李锐到我这组来参加会议。我马上紧张起来,心想一定是那天晚上他们说的话被揭露了。这里最关键问题是议论毛主席象“斯大林晚年”那句话。我深知他们当时很冲动,又都是一贯忠于革命事业的正直诚实的人,所以并不认为这话有什么了不起。但后来会议情况变得紧张、严重,我也明白这话必被误解。早些时,我曾劝过周小舟:23日晚你们出门便碰见罗瑞卿,定会引起注意,你们说过的这句话很容易被认为是反对毛主席,最好你们自己先向主席坦白说明情况。小舟说:不行了,晚了,现在去说,只会惹出祸来。因此,我也只能保持缄默。但这件事在我心里是个疙瘩。说不得,说了加害无辜;不说又是在隐瞒,作为一个中央委员,也觉得良心不安。而且,越拖很久、不是越显得“心虚”,显得事情严重么?组里正在穷追此事,我想,人家指明问那天晚上的事,我是中央委员,怎么能对组织隐瞒,只好如实说了那晚的前后经过,并说明我认为说话人并无不良用心,只是一时的冲动失言。
这就像爆发了一颗炸弹,全组立时哗然。我的解说毫无用处。他们又追问是谁说的?我当时并没对这话特别在意,实在记不清哪一个讲的。这时看到李锐,以为他说了些事,心想以他的为人,一定会自己承担责任,于是就说:可能是李锐说的,但也记不准了。后来周小舟自己承认多他说的。
这个“斯大林晚年”问题一出,会议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似乎“反党集团”、“湖南集团”等均由此得到了确证。我前一段在组会上那么理直气壮地辩论,现在看来,都成了瞪着眼睛说谎话,证明我这个人非常不老实,完全不可信任。于是,“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的帽子都给我戴上了。身处此境,真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心里的那种痛苦,实在没法形容。可是还得开会,还得检讨,一次又一次,总是被认为不老实。
其他几个人也和我处于同样境地。听说彭德怀和张闻天也这么议论过毛主席,同样被揭露了。这就使参加会的同志都愤概起来。
毛主席在党内的威信崇高,得到大家衷心拥护。到此时,那些在批“右倾”时内心里还对我们抱有同情的人,也改变了态度。毛主席当然更加重了“党内有阶级斗争”的看法。他以前着重在批斗彭德怀的右倾,还对我们做了许多争取工作。到这里,就完全认定我们是个“反党”集团了,只把周惠区别出来,说是沾了点边。按党内地位,我应排在张闻天之后,但我既然是军事俱乐部的主要成员,又是联结湖南集团的纽带,罪状严重,所以把我名列第二,放在张闻天之前,说成是“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李锐是毛主席的兼职秘书,因而参加了庐山会议,又因和我们观点相同,也陷入此案,但由于不是中央委员,没有和我们一道并列点名。
主席这时已确认我们是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地进行反党活动。常委也同意这个判断,于是在作决议之前,主要任务就是要我们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