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靖宇一怔，还没明白过来，只觉眼前一花，孟星飞的人影已在远方，变成了一个逐渐缩小的黑点。
他张张口，还没为这惊人的轻功发出惊呼，耳边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现在我知道什么叫做傻人有傻福了。”
阮靖宇惊喜呼唤：“阿离！”但暗夜寂寂，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了。
孟星飞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来，细想方才之事，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忍不住自嘲地失笑出声。
然后又立即惊觉，暗夜中发笑的不止自己一人。他笑声未绝，可身形已在这一瞬间凝定，虽只是随便站立，全身已是完美无瑕地防守，不露半点空门。
莫相离自阴影中缓步走出，那一刻天地间的光彩，全到了她的身上。让人的目光无法自她身上移开，可孟星飞却是暗叫倒霉。他这叫走的什么运，先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笨官，白白丢了一大笔生意，坏了他的名声，如今更遇上这个躲了多少年的老对头。
莫相离的脸上笑意动人：“好久不见了，老朋友。”
孟星飞知道这个玉修罗越是笑得动人，动手时越是狠辣无情。更知她中过自己的暗算，对自己恨之入骨，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绝不会让自己好过，心中也不作侥幸之想。他脸上神情虽然阴沉，倒也不见惶恐惊惧，只是暗暗提聚内力，只求也可以给莫相离造成重创。
莫相离知他雷霆一击随时可能出手，脸上却是越发笑得轻松了：“你为什么放过阮靖宇？”
“与你无关。”孟星飞脸上火辣辣的，只觉无端端地放弃了这笔生意，连自己一世英名都败坏了。
莫相离知他马上就要出手，可不愿无端打这一架，笑着摇手：“好，你不说，我不问就是。你既然不喜欢我这个老朋友，我就不缠你了，你也用不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说着双手背负，远远闪到一边孟星飞攻击不到的位置去了，但她所立的位置也同样拦截不了孟星飞。
孟星飞明知莫相离必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不断提气，眼看全身真力已至巅峰，莫相离却这么浑若无事地闪到一旁去了，令他真力无处渲泄他是出手不是，不出手也不是。他武功本逊于莫相离，如不是无可奈何，也不愿与莫相离拼命，可他也不相信莫相离竟会放过他，不知她要用什么鬼主意来对付自己。
莫相离既表示不动手，他还真没有必死的决心向莫相离出手。只是他真力已提至顶峰，如果此刻动手自然气势如洪，可现在身处两难间，真力即已到顶，反而难以长时间保持在这种最佳状态，一时难过得差点吐血。
莫相离知他吃了苦头，心中暗暗欢喜，脸上笑得更是亲切。瞧他苦状，也不愿过于戏弄他，只是摆摆手，退到更远处，好让他放心。孟星飞见莫相离确无任何运气出手的迹象，心中暗自叫奇，这个出了名有仇必报，心狠手辣的人物怎么竟会放过自己。虽想拔腿就跑，远远躲开这个煞星，但仍然忍不住问：“为什么？”
莫相离依然笑意动人：“你为什么放过阮靖宇？”
孟星飞微微一震，忽然明白了：“你就是那个保护他的人。”
莫相离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是啊，一世聪明、一时糊涂，为他一锭金子居然卖身给他当一辈子的保镖。”
孟星飞也不知该不该发笑，想了一想，打开阮靖宇给他的包袱，看看那几锭银子，再从怀中取出李岩给他的那张数目巨大，却注定要还回去的银票对照着看看，叹了一口气之后，忍不住再叹一口气：“我也不见得比你聪明到哪里去。”
二人相视而笑，这一对仇敌莫名地生起同病相怜之感。
在这样的笑意里，孟星飞放松了全身的防备，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莫相离对自己已没有了半点敌意。真不敢相信，像莫相离这样的人，竟会甘心做别人的保镖，竟会为了别人而放过自己的仇人。不过再想回来，换了一个时辰之前，自己也不会相信，自己居然也会因为手软而放过目标。
他自嘲地笑了几声才说：“李明程不是被杀，而是饮酒之后纵欲过度而死。”
莫相离讶然，关于李明程的死，她有许多种猜想，就是没有想到这种原因。
“因李明程买堤料这一趟，两个人又都从中捞了不少油水，二人摆酒互庆，招了好几个姿容美丽、精于内媚的风尘女子昼夜狂欢。谁知李明程竟这么乐极生悲地死了，吓得那些个风尘女半死，李岩也是吓掉了魂。朝廷律法规定，官员不可眠花宿柳。虽然这种法律形同虚设，但李明程在李岩的府中与风尘女狂欢而死，这事要是捅了出去，李岩必受大牵连，就是权相也要大大地没脸。”
“李岩情急之下倒想出妙计，让人把李明程全身打理好，弄得看不出死因后，再移回他自己的府中去，暗中命令下人不许多嘴，那帮风尘女怕事，也绝不敢说出来。他反而可以借此整一整阮大人了。”
莫相离失笑：“乱搞之人死于乱搞，看来老天爷可真会报应人。”
“阮大人只要暗中向李岩点明已知道内情，李岩就绝不敢再逼迫大人，反而要上下打点，可能会弄个李明程因操劳公务、旧病发作而死的公文假报上去，这下子大家谁都不会受牵连。”
莫相离也知李岩是权相所宠爱之人，就算把真相捅出去，也未必要得了他性命，反而增添许多麻烦，更使权相一系定了要除阮靖宇之心，如此办法倒是最好的办法。心中倒也感激孟星飞说明真相，急于回去告诉阮靖宇，当即冲他一笑抱拳，也不再说其他话，转身如飞而去。
孟星飞仍旧一个人站在原处发傻。平生从来不做善事，总觉得做好事的人都是天下第一的笨蛋，怎么今天自己竟放过了一个清官，白白扔掉一大笔银子。可如果自己真的动手，不但杀不了人，反而要死于莫相离剑下了。这从来没有过的一念之善，竟救了自己一命。那么到底人应不应该做善事呢？
阮靖宇的话语仿佛仍然回响在耳边：“壮士有伏虎之力，不平之心，欲为天下人仗义，实是人中豪杰。更应珍重自身，不可轻言牺牲，莫负了这一身好功夫，他日锄强扶弱，平奸惩贪，尚须壮士一剑擎天。”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诚恳真挚的语气对他说话，可他虽有伏虎之力，实在并无不平之心。这一生唯利是图、无所不为，难道真的就负了这一身好功夫，七尺男儿躯。
相比之下，那个手无束鸡之力的阮靖宇，居然可以让莫相离甘心一生守护在侧，可以轻轻几句话，淡淡一笑，就击败自己。相比之下，他是否更强呢？
这一生从未思索过如此奇怪的问题，孟星飞只觉三十几年来，头从未如此痛过。
孟星飞这里心烦意乱。莫相离却是心怀大畅，所有的烦恼都飞到九天云外去，笑嘻嘻地在府衙里拉着阮靖宇将真相述说一遍。
“刻意将孟星飞如何厉害，素来行事如何狠辣渲染一遍。原本想让阮靖宇回想当时情景后怕一番，最好吓他个脸色惨白，全无人色才好。
阮靖宇却只是一直面带微笑地听她讲述，讲完了才说：“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又说善有善报，果然确有其事。如果我不是动了不忍之念要放他走，他又哪里会说出真相，解了我们一大烦恼。如果他不是也动了善念放过了我，他又哪里可以逃得出你的剑下。以前读史书常有刺客受命刺杀，最后却不肯下手，宁死抗命，想不到当今之世，亦有如此义烈士。”
“善良？义烈士？”莫相离对天翻白眼，江湖上的人，要听到有人如此评论孟星飞，准定会笑岔气。这个笑死人不赔命的笨蛋官。
看到阮靖宇笑容如此安详，真是心中不甘，实在忍不住问：“当时情况那样危险，现在你真的一点不后怕？”
“为什么要怕？我自来心怀坦荡，从来就没有怕过死。何况，你既已在升堂时就暗中认出他来了，就绝不会任我处于危险中。你当时暗中保护我，自然有绝对的把握，就算他当时要出手伤我，你必能以更快的速度救下我。”阮靖宇满脸诧然，认为莫相离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问。
“你必能以更快的速度救下我。”说来，他如此理所当然，作为武术的门外汉，对莫相离他有着全然没有理由的信任，相信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必能保护得了自己。
莫相离没来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一虚，竟不敢再去看他定定凝注自己的眼睛，急急地起身就往外走。
阮靖宇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
莫相离越是心虚，越是凶狠地瞪他一眼：“我的房间已经修好了，现在又没有刺客会来，我何须再和你住在一起？”
阮靖宇啊了一声，若有所失地放开手，却又不觉暗骂自己卑鄙，口里说着礼法规矩，怎么她要回自己房里去睡了，自己心里，就像一下子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