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夜风清凉,一弯皎月羞答答的藏在阴云之下,昏黄的月光铺洒梁州城。
西街的一个二进宅院的正厅里,妇人的嘤嘤抽泣夹杂着中年男人的哀哀叹息,一声声的敲打着秦尔芙的心。
秦尔芙坐在榻上望着自己身边哭泣不止的中年妇人、这具身子的生母孙氏,心中滑过一抹温暖与心疼。如今这身子里的灵魂在一个月之前就已换了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性子软糯的女子,而是来自现代的一抹异世孤魂。
拉起母亲孙氏的手轻轻安抚,又转头望了眼一脸恼怒的父亲秦正,秦尔芙轻叹口气,想着这扰的家宅不宁的荒唐事不禁摇头苦笑。
这事儿还要从从前的那个秦尔芙死前说起,秦家在梁州城里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水粉铺子,夫妻两只得了秦尔芙这么一个姑娘,虽是小门小户,却将她当做大户人家的姑娘一般教养,甚是疼爱;秦尔芙有个婚约,对方是个秀才,姓吕名文博,家中是早年从京中搬来梁州的破落户,两个人定下婚约没多久,吕文博便去了省城参加秋闱,倒也出息,在当年的秋闱上一举拿下个解元,可事情也就出在这吕文博中了解元以后,在安国中了举人便有了做官的资格,只要地方上有了官位空缺就可以补上去,当然,也要用钱打点才行,恰巧那时有个小县城缺个县令,但打点的钱要上千两银子,吕家人东拼西凑也只凑得了五百两,当时秦尔芙听吕文博‘无意间’与她说了此事,便央求他父亲给拿了六百两,多出的一百两留着不时之需,秦正想想反正再过半年两人的婚期就到了,现在也算是一家人了,便二话没说掏了银子,当时吕文博信誓旦旦的对秦家人保证:“日后一定好好对秦尔芙,疼她一世。”便拿着千两银子只身前往小县城铺路去了。
有一天秦尔芙带着丫鬟青禾到绸缎庄去选做嫁衣的料子,从另外两个选料子的妇人口中听到个算是噩耗的消息:大意是那个吕文博拿着千两银子到了小县城,顺顺利利的铺平了官路,不知为何耽搁了两三个月才返家,还偷偷摸摸得带了个女人回来,虽然吕家人刻意隐瞒,但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便有流言传出,那个吕文博竟是在那边买了个丫鬟收了房,如今那丫鬟的肚子里还有了种!这正妻还没过门小妾倒是先进了门,不但进了门还有了种!虽说只是个妾,但对于秦家人来说可是个不小的羞辱。
秦尔芙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跑回家中与父母哭诉,秦正当时一听便拍桌而起直奔吕家,吕文博没敢露面儿,吕家父母眼神闪躲支支吾吾的说的含糊,可秦正不是傻子,看他们那样子也知道这事儿八成是真的了,气的指着吕文博的父母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身拂袖离开。
秦正回到家关起门来与妻子孙氏商量,大有与他吕家退婚之意。秦尔芙躲在门外从父亲口中确定这件事是确有其事,又是伤心又是生气,竟犯了糊涂纵身跳进了护城河平白断送了性命,这件事儿怎么说都是吕家人理亏,吕家父母便带着吕文博前来赔不是,可没说几句就扯出了秦尔芙善妒不容,被孙氏一怒之下撵出了门。
这件事儿在现在的秦尔芙看来实在是荒唐之极,为了这种烂人丢下疼爱自己的父母投河自尽实在不值,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秦尔芙轻轻的环住孙氏,说:“娘,别哭了,为那种人不值得。”自她醒来,孙氏便日日陪在身边亲自照顾,生怕她再出半点儿意外,渐渐地便将孙氏当做亲生母亲般看待。
孙氏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满眼心疼的捧着秦尔芙的脸说:“娘是心疼你!娘真怕你再出什么事,那吕家也太欺负人了,在外逢人便说我的好闺女善妒不容...还说...还说...”说着又哭起来,其实不用孙氏说她也知道外面传了些什么,那个吕文博说自己若是再寻死觅活的不容人便退婚,哼...退婚是肯定的,但不是你退是我退!自己的父母虽憨厚老实,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来踩一脚的!
秦正一脸心疼的望着妻女,拍着腿叹了口气,坚定道:“莫要哭了,这件事莫要再提,明日我便去找媒婆将婚退了!他们那种人家不嫁也罢,芙儿莫要担心,即使不嫁又如何,为父养你一辈子!绝不让我的女儿受一点儿委屈!”孙氏连连点头称是。
闻言,秦尔芙红了眼圈,在这个年代退了婚的女子名誉定会受损,还会连累家人被指指点点,本来心里还有些担心父母会为了名誉让自己嫁给吕文博,没想到他们竟已想好了对策,她在心中暗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秦尔芙!”
一家三口折腾半宿,父母已年逾中旬,这些日子为了自己的事儿劳心劳力疲惫不堪,秦尔芙将二人送回房中,便回了屋中简单洗漱一番歇下了,一夜好眠直到天鸣。
二日一早,秦尔芙被青禾伺候着起身,与父母在前厅用了饭,秦尔芙便随着秦正前往家中的水粉铺,自打一个月前醒来,知道自家开了间水粉铺子,一听到‘水粉’她便来了精神,在现代时她做的是护肤品的研发工作,对这些东西很是喜欢,待养好了身子便打着散心的幌子随秦正去了铺子,铺子里卖的胭脂水粉都是秦正一手研制的,细心观察了几日发现有些物件儿与现代的护肤品的制法略有相通之处,便自己动手试着做了些护肤水出来,一是为了自己用,二是想着若受欢迎自己便不用日日闷在家中,不成想做出来的几瓶儿护肤水卖的甚好,因为做的数量有限颇有些供不应求之势。那时秦正疑惑的问她是从哪儿学的,自己并不曾教她这些啊,她只胡乱的说了句‘做梦学的’遮掩,秦正虽不信,但看着女儿一脸的欢愉也不再追问,从那以后秦尔芙便日日跟着秦正去铺子帮忙,原本生意不算太好的铺子也因着护肤水的热卖而大有起色,渐渐的也有了些小名气,到了铺子秦尔芙如往日一般直奔后方作坊,套上件儿工服便忙活开来,而秦正便留在了前堂招待来客。
铺子的生意如往日一般红红火火,秦正在前堂里与伙计乐呵呵的忙着,眼瞅着就快到午时,秦正正准备去后堂叫女儿休息休息,将将掀开后堂的帘子,便听到身后一个柔柔的女声跟伙计打听自己的女儿,秦正顺着声音转身,见来人是个妇人装扮的年轻女子,身边跟着个丫鬟,便调转了脚步走过去微微拱手问道:“不知夫人找小女何事?”
那女子微微一愣,转而笑着朝秦正欠身作了个揖:“秦家老爷折杀奴家了,奴家姓佟名玉梅,家夫姓吕,这次是特来向芙姐姐请罪的。”
闻言,秦正的眼睛霎时瞪得溜圆,这个女人居然敢找上门来!一张嘴咕哝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儿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回头望了眼后堂,想着千万不能让自家女儿见到这个女人,可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急急的朝这女人挥挥手,说:“你快些走,我们秦家不欢迎你,也不用你请什么罪,快走快走!”
佟玉梅就着丫鬟的手起身,一张小脸满含委屈之色,心中却是转了几转,她来之前就已着人打听过秦家众人,秦家夫妇性子老实,秦尔芙性子软弱,自己打着请罪的幌子前来,其实是想好好气气那个秦尔芙,最好能让她一怒之下退了婚才好。
佟玉梅眼珠转了转,拿起帕子掩住半边脸假装抽泣起来:“秦家老爷莫要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秦家老爷可千万莫要怪罪家夫。”说着就要向着秦正跪去。
秦正向四周扫了眼,见已有不少客人向着这方望来,还有一些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不禁心中焦急老脸涨红,赶忙伸手挡住了就要跪下的佟玉梅,低声急道:“你到底要作甚?!”
见秦正这幅模样,佟玉梅心中窃笑,面上还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柔弱模样:“奴家就是想向芙姐姐请罪,因着前几次去到贵府都被下人赶了出来,奴家只好厚颜寻到这来求姐姐原谅,请秦家老爷成全!”
这时随佟玉梅一道前来的丫鬟大声的插话道:“主子您可别太伤心了,您这肚子里可还装着一个小公子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这未出世的小公子着想啊!”她这话一出,店内原本的窃窃私语已经变成了明着议论,说什么“这老板怎的对一个孕妇这样凶,都进来好一会儿了连个坐都不让,还让人家又哭又跪的”云云。
这些议论声直将秦正说的无地自容,想要出口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站在原地红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就在秦正快在这声声议论中气晕过去的时候,后堂的帘子被轻轻撩开,脱下工服的秦尔芙一脸含笑的款步行处。
“店里生意这般好,爹爹定是忙晕了,先坐下喝杯茶休息休息,其他的交给女儿就好。”秦尔芙挽着秦正的胳膊,将他按到前堂的椅子上做好,又叫伙计上了壶茶,自己行到另一张椅子上坐定,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的品起来。
佟玉梅见到秦尔芙微微愣住,见她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心中便浮起一股浓浓妒意,咬牙暗道:“一定不能让她进门!”
微微定了定心神,立马换上一副恭顺乖巧的表情,踩着小碎步行到秦尔芙的身前屈膝便跪,连连磕了三个响头:“贫妾佟氏见过芙姐姐,今日厚颜前来向姐姐请罪!”
秦尔芙也不抬眼看她,也不答话,耳朵里听着磕头发出的那三声响动,心中冷笑道:“为了个烂人,还真下的去血本儿。”秦正僵直的坐着,望着自家女儿张了张嘴,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女儿这么做自有她的用意,何况自家女儿受了那么大委屈,几个响头算的了什么,便将身子转向一旁只不停的喝着茶水。
佟玉梅埋着头等了半响也不见秦尔芙说话,心中犯了嘀咕:“不是说这秦尔芙性子软弱么?怎么有些不像。”转念一想不管她什么性子,如今戏演了一半总不能半途而废,逐慢慢抬起头怯怯的望向秦尔芙,又道:“贫妾自知做了错事,不敢求姐姐原谅,只盼姐姐能让贫妾将腹中孩儿生下,到时姐姐也已进门,贫妾愿将孩子交给姐姐抚养。”这么说着,眼泪就如不要钱一般噼里啪啦的落下。
秦尔芙放下手中茶杯,望了眼店内一众议论纷纷的客人,又将目光转到佟玉梅身上,勾唇冷笑一声:“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做错了,既然知错当初为何还要这么做?你们的那些个腌事也好意思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提,你不嫌臊得慌我还嫌臊得慌,当初你还未进门便有了身孕,可有身为女儿家的廉耻?正室还未过门妾侍是不得进门的,而你不但堂而皇之地的进了他吕家的门,还早早的就有了身孕!有了身孕不安安分分的在家好好的等着下崽子,还敢跑到正室面前耀武扬威?!我若是就这么算了,日后若是进了吕家可还有立脚之地?!我若是拼死将你赶出吕家,你肚子里的孩子若是有个好歹,我将落个什么名声?!现在你们吕家的人都在逢人便说我善妒不容了!你好大的算计啊!”
几句话说的佟玉梅心里发虚,她自己清楚今日前来可不是来请罪的,面上继续装着柔弱哭哭啼啼道:“姐姐误会了贫妾了,贫妾怎敢算计姐姐,贫妾真真是来请罪的,姐姐可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贫妾的罪过可就大了!贫妾出身寒微,当初也没想那么多,没想过要动摇姐姐的正妻之位,更没想过在姐姐之前怀上身子,一切都是贫妾的错,求姐姐原谅贫妾吧!”
闻言,秦尔芙嘲讽的望向佟玉梅:“这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啊,听说你是丫鬟出身,那你曾经也伺候过主子吧?即使没伺候过主子,难道你身为女子就不知道有种药叫避子汤?!还未过门就先怀上了,倒是真的不要这张脸了!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可他吕文博是就要走马上任的举人,你连他的名誉也不顾,你倒真是为了那卑贱的名分豁出去了!”
一番话说的露骨,饶是佟玉梅脸皮再厚也燥的红了脸,却仍是哭泣着道:“求姐姐原谅贫妾的一时之过,贫妾日后定当好好服侍姐姐,求姐姐饶恕贫妾这一次吧!”说着又磕下头去。
秦尔芙看着她的那副模样直觉心中一阵恶心:“你这道歉就免了,我受不起,也莫要叫我姐姐,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不顾廉耻的妹妹,您现在怀着身子可金贵着呢,我也不便留你太久,万一有个好歹我可如何交代啊,好走,不送。”秦尔芙下了逐客令,直接拂袖起身进了后堂,也不管那佟玉梅是否继续在那跪着。
秦正见女儿今日如此...大胆,不禁有些怔楞,可怔楞中又觉得十分畅快舒坦,转头望了眼依然跪在地上的佟玉梅,眉间露出一股厌恶之色,心想着连自己女儿都如此豪气,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落了下乘,挺胸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朝依旧跪在地上的佟玉梅道:“你莫要在此跪着了,快快离开,要顾忌你夫家的颜面!”
佟玉梅心中纷乱,她没想到这个秦尔芙这般难缠,心烦意乱的顺着丫鬟的手起身,因跪的时间有些久险些跌了跟头,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的缓缓朝着门外走去,将将行出门口几步,秦正便听到门外传来“哎呦”一声,回头一瞅,只见佟玉梅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小丫鬟在一旁吓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