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下了,豆大的雨点,像是有人用手指不停地弹我的脑门,越弹越重,越弹越快,最后,弹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堂姐怕我们滑倒,让我们躲在她的胳膊下,紧紧地抱着,就像一只大鸟用翅膀保护着两只小鸟。我们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雨中走着,每一步都很艰难,但我却希望雨永远都不要停。
回到家时,我们浑身都湿透了,往堂前一站,地上就积了一摊水。母亲刚要骂人,见到我们带回来的半桶鱼,到了嘴边的话儿又咽了回去。她赶忙叫我们脱衣服,拿干毛巾给我们擦身子。我擦完身子,就去给堂姐烧水洗澡。洗澡在一只大铁锅里,像煮饭一样。水太烫了,堂姐叫我加冷水。我掀开布帘子,看到了她雪白的背。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好意思再看了。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得很晚,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开始吃晚饭。母亲叫我把小饭桌搬到场院上。晚饭很丰盛,我们捉的黄鳝,烧了茄子,泥鳅炖了豆腐汤,柳叶鱼则裹上一层面粉,炸得金黄金黄,吃在嘴里,又酥又脆。父亲像往常一样,用像肚脐一般小的白瓷酒盅喝白酒,每喝一下,就皱一下眉头,像哭一样。堂弟也在我们家吃饭,吃得满脸都是米粒子。雨后的空气有一股甜味,风吹在身上,像喝凉茶一样舒畅。
到了睡觉的时间,堂弟要把堂姐拉到他家去,我马上板着脸说:“她昨天陪你睡了,今天轮到我了。”堂弟不理我,硬扯着堂姐的手往前拉,我一看形势不妙,忙拉住她的另一只手。
“阿姐,别跟她睡,”我说,“都四岁了,他还尿床呢!”
“他是烂脚丫,会传染的!”堂弟马上反击道。
“你是尿床大司令!”
“你是烂脚丫大将军!”
看到我们吵架,堂姐生气了,皱着眉头说:“你们要是再吵,我一个都不理了。”
“阿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堂弟却不肯罢休,说道,“他欢喜你,他要娶你做老婆呢。”
堂姐一听,扑哧一笑。我却尴尬极了,像是当众被人剥光了衣裳,对着堂弟的背上猛击了一拳,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正在厨房洗碗,听到哭声跑出来,她用指关节猛敲我的头,声音清脆而响亮。我也大哭了起来。她过来扯我的手,可是她越扯,我的手就收得越紧。堂姐把我俩揽在怀里说:“如果你们不吵架,我们三个一起睡!”
那天晚上,堂姐睡在我家,她睡在中间,我和堂弟一人一边,我把脸贴在她软绵绵、香喷喷的手臂上,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她的咳嗽声吵醒了我。我睁开眼,看到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把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她把床单裹得严严实实,额头上布满盐一样晶莹的细汗。她要起来喝水,我赶紧跳下床给她去倒。这时,堂弟也醒了,他吓坏了,一个劲地问:“阿姐,你不会死吧,你不会死吧。”她笑了笑说:“可能感冒了。”过了一会儿,隔壁房间有了动静,父亲起来了。他背着堂姐去村里的赤脚医生家,我则在前面打手电筒。
赤脚医生睡熟了,叫了半天,他才打着呵欠来开门。堂屋里只挂了一盏节能灯,光线很暗,像一个睡眼蒙眬的人,勉强睁着眼睛。他打着手电筒,让堂姐伸出舌头,又翻开她的眼皮,然后从一只铝饭盒里拿出针管,准备打针。我转过头,不敢再看。桌子上摆了很多瓶瓶罐罐,趁他没注意,我打开一只棕色的瓶子,从里面取了一片药,悄悄地把外面的糖衣舔掉,又放了回去。
医生叮嘱堂姐不要吹风,所以,接下来的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她胃口不好,吃饭吃得很少,父亲便给她买了一罐麦乳精,两袋华夫饼干,当然,其中的一大半都进了我和堂弟的肚子。
第一次喝麦乳精时,我一连喝了三大杯,走路的时候,可以听到肚子里晃荡的水声。我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看来生病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晚上,父亲让堂姐一个人睡,而我总是在半夜里,偷偷跑到她床上,等到天快亮时,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白天,她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我和堂弟就在床边玩玻璃珠子,等我把堂弟的玻璃珠子全赢完了,才发现堂姐在哭,眼睛就像一条小溪,透明的溪水,顺着鼻翼流下来,嘴唇上闪烁着透明的微光。
“阿姐,你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说:“没事,是书写得太感人了。”
“阿姐,你看的是什么书?”我又问。
她说:“《人生》。”
堂弟把“人生”听成了“人参”,忙说:“看了这本书,是不是会长生不老啊?”
她正在喝水,听堂弟这么一说,扑哧一笑,水都喷了出来。她开始跟我们解释什么是人生,她说人生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这一生,要做很多很多事,要念书、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我问:“那这世界上有没有长生不老啊?”
她摇了摇头。
堂弟问:“我这么小,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只有鸭子那么大?”
她又笑着说:“你也会长大啊,你会长得像你爸爸那么大。”
堂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四天之后,堂姐的病彻底好了,可是,堂弟却病倒了,堂姐给他买了一大堆水果罐头。我别提有多难受了,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想生病——生一场大病,最好是一辈子都好不了,当然,前提是不用打针也不用吃药。
梦想最终还是变成了现实。一天早上,母亲叫我起床,我撒着娇说:“我的头好痛,手好酸,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要死了。”母亲很紧张,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不好!发烧了。”她要带我去看医生,我不肯去,有气无力地说:“我的病和弟弟的病是一样的,他吃什么药,我就吃什么药呗。”母亲便给我去配了药,又叫堂姐喂我吃药,可只要她一转身,我就把药扔到了床底。
吃饭的时候,堂姐坐在床边喂我,她用筷子把鱼肉里大大小小的刺全部挑了出来,可我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堂姐看我吃不下饭,便到供销社买了麦乳精和水蜜桃罐头。这些东西虽然好吃,但是到了后半夜,我总是会饿醒,只好偷偷爬起来,到厨房找填肚子的东西。到了第三天晚上,我还是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母亲急了,要带我去看医生,眼看这场戏再演下去就要露馅了,我只好草草地收了场。
我的病好的正是时候,因为第二天就是镇上赶集的日子,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我和堂弟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和汗酸味,堂姐闻不惯这个味道,一直用手捂着鼻子。她去买烧饼,让我们在一旁等着,不要乱走。我们哪里管得住自己的脚,不知不觉就往前走了。
我看到有一个老头在卖药酒,他的头发、胡子和眉毛全白了,像仙人一样。他面前放了几个玻璃罐,里面泡的居然是蛇,有一条蛇竟然有碗口那么粗,样子很是吓人。往前走,一个瘪嘴的老头,正在用草叶编着各种小玩意儿,几张草叶在他手里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只蟋蟀,或者一只小鸟。再往前走,又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卖小猪,他手里拿着酒壶,口袋里放着花生米,喝口酒,就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那三只小猪像是穿了靴子,在地上拱来拱去,最后,它们拱到一起,扭打成一团……我蹲在一旁,看入了迷。
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堂姐。她把热乎乎的烧饼递给我,又问:“弟弟呢?”我朝四周看了看,吓出了一身的汗,他竟然不见了。“刚……刚才……还……还在啊!”我一急,舌头就变成了麻花,话也说不利索了。
堂姐拉着我钻进人群,边走边喊堂弟的小名,不时,还停下来问街边的小商贩,可是我们从街头找到街尾,再从街尾找到街头,都没有找到,最后,又回到了烧饼店门口。堂姐眉头紧锁,急得脸都红了,她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自言自语:“他那么小,要是被坏人骗走了怎么办?”我知道闯了大祸,低着头,不敢看她。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轮船的汽笛声,她拔腿就往码头跑去。
我们晚到了一步。轮船已经开动,河面浑浊,飘满了烂菜叶子,螺旋桨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滩上,有一只黄毛狗汪汪汪地吠个不停。
突然,我看到了河面上漂着一只绿色的小拖鞋,尖叫道:“拖鞋!弟弟的拖鞋!”堂姐赶紧对着轮船大喊,可船上的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轮船离岸越来越远了。她跑到候船室,找售票员说了一大堆好话,售票员拿了面小红旗在岸上挥了挥,轮船靠岸了。
在一张绿色木条凳上,我们找到了堂弟,他睡得正香,嘴角还在流口水,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堂姐叫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船上的乘客都好奇地看着我们,只有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头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堂姐背着堂弟回家,半路上,他终于醒过来了,只是他的眼睛像是木头刻的,一点神采都没有。堂姐黑着脸,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上了轮船。堂弟说:“有个老头给了我一颗糖,我吃着吃着,就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堂姐沉默了一会说:“现在外面坏人很多,你们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知道吗?”我们点了点头。
进村的时候,我越走越慢,最后索性蹲在了地上。堂姐问:“水生,你肚子不舒服吗?”我摇了摇头。堂姐问:“走不动了吗?”我又摇了摇头。堂弟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说:“他是怕回去挨打。”堂姐听了,马上对我说:“今天的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堂弟补充道:“还怪我自己嘴太馋。”堂姐见我还不肯走,又说:“今天的事,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谁都不能说出去,谁说出去谁就是小狗。”说完,我们拉了勾。
美好的日子,总会让人产生错觉,我以为堂姐会一直待在我们家,所以,当她说要回南京时,我难过极了。整个晚上,都睡不踏实,过一会儿,就要睁开眼看看外面的天色,生怕睡过了头。
母亲起来做早饭了,她准备到河边去打水,却怎么也打不开门,赶忙叫醒了父亲。父亲一看我没在屋里,就知道是我在搞鬼,扯着嗓子喊:“水生,快开门,再晚你姐就错过轮船了。”我没有理他。他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快把门打开,再不开,我就把你打成扁团子。”说完,又对母亲说:“把锯子给我找来”。
我害怕了,乖乖地开了门,父亲突然从门背后操起一根扁担,冲了过来。我拔腿就跑,他一手拿着扁担,一手叉着腰,气急败坏地说:“你要是敢跑,就再也别回来。”我一动也不敢动了,闭上眼睛,等着父亲的惩罚,啪的一声,扁担落了下来,可我身上一点也不疼,睁眼一看,堂姐挡在了我前面,扁担打在了她的腿上。她紧紧地将我抱着,说:“叔叔,你别打了。水生这是舍不得我呢。”我鼻子一酸,哭兮兮地问堂姐:“阿姐,你痛不痛?”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微光。我说:“那你明年夏天一定要来。”她点了点头。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第二年夏天终于到来,每天下午午睡之后,我和堂弟都会跑去轮船码头玩。烈日炙烤下的小镇很荒凉,架着机关枪也扫不到几个人,候船室里的售票员,正在打瞌睡,电风扇摇头晃脑,累得直喘气,发出格格的摩擦声。只要一听到隐隐约约的汽笛声,我们的眼睛就突然变得明亮起来,轮船像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胖子,终于慢吞吞地靠岸了。我们仰着头看着船舱里吐出的人,一个,一个,又一个,可是,堂姐始终没有出现。泛着白色泡沫的漩涡安静下来,水面上漂着五颜六色的油花……码头又变得冷清起来。傍晚时分,开走了最后一班船,候船室果绿色的大门关上了,那悠长的吱嘎声,像是一声叹息。我和堂弟若有所失地往家里走去,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原刊责编 陈再见 本刊责编 李昌鹏
【作者简介】 盛慧:1978年生于江苏宜兴,作品散见于《十月》《天南》《山花》《花城》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第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广东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