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冷,街上一片寂静。
元顺睡得安稳,一张小脸在睡梦中依旧是抹不开的忧伤。自从春秀毁了容之后,几乎都是由着甘奶娘带着的。因为每次她抱着元顺的时候,元顺都会伸过手来揭她的面纱。孩子无心,总会问:“阿娘,我想看着阿娘说话。阿娘为什么不看着我呢?”
每每这个时候,春秀总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不在被提醒着,她的脸,她的伤疤。
春秀给元顺掖好了被子,回到了房间里。
书房的灯还在亮着。不知道忠实是在看书还是对账。
春秀将脸上的面纱轻轻取下,铜镜模糊,所以将一张脸衬得更为骇人。她默默地用瓷瓶中的药涂过每一道疤痕,尔后又将面纱遮上,转而出了屋子,又出了大门。
院中的月色不错,小苏双手抱在怀中,靠在门上懒洋洋道:“柳春秀这大半夜地就往出跑,你也放心,你就不怕她给你戴一顶什么帽子?”
忠实看着春秀消瘦的背影,点点头:“怕。可是我更相信娘子,她说过不会背叛我,必然就不会。娘子做每一件事情,必然有她的理由。我能做的就是信任,不相问。”他手中的书半卷着,想了想,挠挠头,憨笑道:“或许我比别人多的,就是我能理解娘子。”
小苏撇撇嘴,最终竖起大拇指道:“一对奇人,你和柳春秀,都是奇人。”
李琬的小院子一片冷清。自从她搬到李记酒楼这里就空下来,一下子萧条了许多。月色下还没有发芽的树枝映在地上,愈发地冷清了许多。
门是半掩着的。春秀心中一笑,果然猜对了。
只见李泓轩一身玄色衣裳坐在石桌上,面前还摆了许多的酒罐。听见响声,他抬眼,细细地看了许久,才道:“是柳老板呵。”
春秀淡淡一笑,道:“我来看看,说不定詹瑞临走之前会到琬儿这里来,也说不定能够留下什么线索。”当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李泓轩摇摇头,道:“不必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即便是喝醉了酒,他说起话来,依然是丝毫地不含糊。
春秀自然知道詹瑞不会再回来的。她只是猜测李泓轩会来这里而已。面对周采薇那样咄咄逼人行事跋扈的妻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有压力的吧。所以要藏在一个周采薇想不到的地方,给自己一点独处的时间。
春秀淡淡一笑,道:“那我先告辞了。”说罢转身。凉风吹过,透过面纱,刚刚涂过药的地方一阵阵的清凉。
“如果柳老板不介意,我们聊一聊吧。”
春秀嘴角勾起一丝笑容,转身坐下,道:“琬儿的事情,李少主打算怎么办?”
李泓轩拿起酒罐就灌了好几口酒,罢了,摇摇头:“不知道。”
他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么?
李琬曾说,在她的眼中,没有哥哥办不到的事情。
李泓轩又是仰起头,一口气喝了许多,这才扔了酒罐,笑道:“我还记得,在顾记时,遇到柳老板的时候。”
春秀心中扯动。他竟然还记得与她的初见。她以为,像她这样,肯定入不了他的眼。
“柳老板当时身着粗糙的布衣,站在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与胭脂水粉中。却偏偏看起来又是那么地与众不同,仿佛,那些东西全都是柳老板的陪衬而已。”他抬眼,眼神已经迷离:“所以柳老板,你知道吗?你那种仿佛要囊括所有的气度,让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春秀怔住,李泓轩说,她像他?
她从来都以为自己太过卑微。她与他,隔了数不清的阶梯。她永远都只能够仰望着他而已。
李泓轩又道:“还又一次,夜幕降临打样的时候。柳老板你,一个人扛着那么重的门板……你知道么?我们太相像了。一样地地努力,一样小心翼翼地周全……一样地……累。”
他竟然这般入微地观察过她,而她,却不知道。
“所以,当采薇毁了你的时候,我是心痛的,愤怒的。我仿佛是看到了一个成熟的我被毁掉。”说罢他竟然从石凳下滑了下去,双膝着地,跪在了春秀的面前。
春秀大惊,语调都不能自己,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泓轩企图郑重地看着春秀,却控制不住地歪向一旁。春秀下意识地拉住他。李泓轩端正了身子,道:“我代采薇向柳老板致歉。请柳老板不要恨采薇,所有的恨意都冲着我来吧。”
春秀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僵住了,终于慢慢地抽回,最终冷冷道:“你是你,她是她。”
李泓轩皱眉摇摇头:“不……她是我的妻子。保护她……是我的责任。”
春秀竟然无言以对。他的确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周采薇不配!
最终还是将他扶起来坐下。
他笑了笑,无比的苍凉,道:“今天好像话太多。我给柳老板讲一讲我的故事。这其实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柳老板就当是消遣了吧。”
春秀看着他的笑容,莫名地心疼。
他道:“我从小到大,被人提的最多的,便是‘庶出’二字。我母亲是嫡母的陪嫁丫鬟,父亲贪恋母亲的美貌便收为侍妾。后来,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
春秀皱眉。一个简单的“难产”二字,又岂能道尽其中的原委?可是李泓轩只是轻描淡写。
“从小,我便一个人玩儿,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写字。因为没有人会接近我。”他笑了笑:“后来,有了琬儿。她总是跟在我的身后,叫我‘哥哥’、‘哥哥’,为此大哥还曾恼怒。因为她叫我比叫大哥还亲。大哥从来都不与我们一起,因为他要接手家里的生意。后来,大哥到了弱冠之年却突发疾病过世……嫡母说是我克死了大哥,”他转头看着春秀,问:“你信么?”
春秀下意识地摇摇头。
李泓轩又道:“我也不信,可是嫡母信,嫡母恨我。可她不得不让我这个庶出之子接手家里的事情,因为家中再无儿子。到了适婚的年纪,嫡母将所有与我门第年纪相当的女子全都打发走,并向外传言我有隐疾。”
春秀又是一惊,这个嫡母也着实太狠毒了一些。
李泓轩脸上却泛起柔和的笑容,道:“可是周尚书上门提亲了。尚书家的千金下嫁,于李家有益无害,嫡母自然乐意。所以关于我的传言不攻自破。许多人都说,我李家与周家联姻,不过是我想利用李家的权势。”他淡淡一笑,道:“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真相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