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华丽的很低调的轿子从官员群集的崇贤坊出来,朝着长公主府上而去。坐在轿子中的顾辞邕此刻满脑门都是汗水,只觉得晕晕乎乎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抬轿子的人才道:“老爷,公主府到了。”顾辞邕擦了擦汗水,这才下了轿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发慌。
长公主朱简依和驸马林晏早已经等在正厅。顾辞邕拖着步子进来给长公主行了礼,尔后又和驸马林晏寒暄了几句。
“顾阁老,我府里有个丫头很会唱歌,”长公主一挥手,道:“上来,唱给顾阁老听一听。顾阁老,坐呀!我可不敢让堂堂中书令站着!”
那丫头穿的朴素,不过是府里的二等丫环罢了。她的声音很难听,她的歌还没有唱完,顾辞邕刚刚擦干的额头又冒出汗珠子,背上的衣裳早就黏在一块,贴在背上。
长公主的脸上遮着面纱,虽然看不清楚面容,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却从她的声音中判断出她的急躁与愤怒。“‘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我素来只道这是一首古人采莲曲,却不晓得这是一首淫词艳曲!”
顾辞邕赶忙起身行礼道:“长公主切不可听信此言!”
长公主的纤纤玉手倏地拍在桌子上,将茶杯震得跳起来。她却丝毫未觉得疼,道:“我听信不听信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所有的人都在说,当年给我下毒的不是苏云信,而是你的夫人林如莲!”
驸马忙起身安慰道:“公主,这不过终究是流言,你又何必当真!”
听闻林晏的安慰,长公主的声音才缓了一些,叹道:“三郎,你根本不知道,先前你与我说,那鱼偃桥是苏云信的帮凶。我也是如此跟陛下说的,后来顾阁老又来说陛下袒护那鱼家,你也劝我,所以我才拿出姐妹之情在宫宴上要陛下给我一个交代。如今……如今陛下可是拿那流言来堵我嘴,让我给一个说法!”
“长公主,夫人,夫人如今已经疯了啊,”顾辞邕几乎老泪纵横,道:“她一个可怜人,哪里还经得起流言的糟践!”
“顾辞邕!”长公主厉声道:“林如莲是什么货色,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在宫里,她与苏云信鱼偃桥的关系不明不白,难道你是不知道的?”
顾辞邕哑然,良久才喃喃道:“夫人是个好妻子……”
“好妻子?”长公主笑声愈发地冷,道:“空穴来风,那你说外面的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如莲与鱼偃桥相恋,而长公主一力促成林如莲与顾辞邕的婚事,是以林如莲为了报复长公主,联合苏云信一同毒害长公主毁容。鱼偃桥在林如莲与顾辞邕完婚之后,心灰意冷而出宫’……如今坊间的那些歌妓舞姬都将这故事编排成歌曲舞蹈了!”
顾辞邕不顾礼仪,打断长公主道:“夫人与鱼偃桥,根本不可能有什么!”
林晏叹道:“如今看来,当初我们的确不该促成如莲和阁老的婚事啊!难怪如莲会在婚后就神智失常,那流言的确是有几分可信的……”
长公主道:“三郎,你今天也听见那丫头们讲的了,说鱼偃桥在临死的时候口中吟唱的还是这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与莲,两相欢,多么情深意长!三郎,根本就由不得人不信!还有说鱼偃桥为如莲制了香料,还是如莲给取得名字,叫千年香……当年我监国的时候,亦是对这件事情有所耳闻!”
林晏道:“只是流言终究是流言,当不得凭据。只是如果不顾流言,执意处置那个鱼家的后人,只怕是也会遭到非议。”
长公主点头,对顾辞邕道:“如今林如莲既然已经疯了,那么这件事情追究与不追究都毫无意义。加之她又是驸马的堂妹,我就放过她。如今陛下那里我是下不来台,顾阁老,你于我想法子应付过去!”
顾辞邕垂头,声音缓慢而沉稳,透着谨慎与懦弱,道:“不如,长公主就去给陛下认个错……陛下向来敬爱长姐,想来不会是对长公主怎么样的。”
“认错?”长公主冷笑道:“原本跟我毫无干系的事情,如今要我去认错。顾阁老,你还真当长公主我冤大头啊?”
顾辞邕连连道:“不敢,不敢!”
这厢两方僵持不下,门外有仆人进来传话,说是宫里来人了。长公主等人不敢怠慢,赶紧出宫迎接。
“原来是毛公公大驾光临!”长公主道:“有失远迎了。”
毛公公忙笑道:“长公主真是折煞奴才了,长公主叫我毛猴儿,叫惯了,奴才也听惯了……”
长公主道:“如今我与陛下同为公主时,我叫你毛猴儿还是理所当然。如今陛下是九五之尊,我依然是公主,那自然是称不得公公为毛猴儿了。”
毛猴儿素来只道长公主的脾气,也不多争辩,笑道:“那长公主依然是陛下最敬重的姐姐。我今儿个来,就是为了传陛下的口谕。后儿晚上皇夫要在宫中举行家宴,请长公主与驸马一同进宫同乐。”
“皇夫举行家宴?”林晏道:“那不是多日以后了么?怎的挪到后天了?”
长公主却道:“毛公公,陛下除了这件事情,没有别的口谕了么?”
毛猴儿摇头,道:“并无其他。”
长公主试探道:“难道不曾提什么鱼家?”
毛猴儿堆满皱纹的脸上溢出笑意,道:“什么鱼家?陛下说她都不记得了。”
长公主一愣,随即笑道:“如此多谢毛公公了。请毛公公替我向陛下和皇夫转达谢意,待我与驸马后儿进宫之后亲自面谢陛下隆恩。”
待毛猴儿转身离开之后,林晏才道:“陛下这是卖给你了一个很大的面子啊。甚至连皇夫的家宴都提前,不过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台阶下。”
长公主沉默良久,才叹道:“我亦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这事给揭过去了。”她转身看着顾辞邕,道:“顾阁老,这件事情,陛下不计较,我也不跟你为难了。不过以后要来挑唆驸马,也要把事情搞得清清楚楚的再来。如若再让我这么被动难堪,下一次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顾辞邕连连施礼,道:“是,是,绝无下次了。”他见长公主并无先前那般盛怒,于是试探道:“小女先前给长公主制得香粉,长公主觉着怎么样?如若还好,小女说过几天再给长公主送来。”
“那香粉的确不错,连驸马都赞不绝口!”长公主的声音软下来,道:“静亦的手法的确比以前精进了许多。不过,顾阁老,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是什么胭脂水粉。顾静亦先前许给我的,要将我的脸恢复如初。让她多在这件事情上下功夫,那比多少胭脂水粉都强!”
顾辞邕连连道:“是,是,我一定转告小女。”
出了门,外面的日头正烈。顾辞邕掏出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一阵清风吹过,背上只觉得一阵的凉爽。他回望了一眼长公主府的大门,嘟囔了一句:“的确不错,头脑简单,性格暴躁,朱简依的确不是做皇帝的料!”
“老爷,您说什么呢?”那家奴见顾辞邕自言自语,还以为是吩咐了什么,赶忙跑过来。却见顾辞邕道:“没事了。回去吧。”
那家奴道:“老爷,刚刚大小姐派人过来传话,说她进宫送香货,后天回来之后,要去梦周县一趟。”
顾辞邕一听,急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
春秀和忠实自从消息散播出去之后,在旅店里住了约莫十多天。
这一天,毓秀才从赵府给她传出信来,说陛下不在追究此事,亦给了鱼念慈赦令。
提心吊胆了这么久,总算是能睡个踏实觉了。忠实道:“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你总算是能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会儿日头毒,你且睡上一觉。我再去东市逛逛去。”
春秀笑地畅快,道:“本来也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谁知道竟然做成了。这都要多谢毓秀和梨香了。”
很多年后,春秀想起这些事情来,唯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侥幸。也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一次她赢得多么侥幸。只是她却觉得不后悔。毕竟,她的人生,亦是从此掀开新的篇章。不过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