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避我们之间的冲突,但是我琢磨来琢磨去,越想越气,凭什么我得哄着你?她刚一上网,我劈头盖脸好几千字的文章就砸过去了,然后等着她回复。
总结我的几千字的文章的要义就是:男人分两种,一种是婚前是个好男人,婚后就变成大爷的那种;一种是婚前就是个什么人,婚后还是个什么人的那种。你选哪种?会哄你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哄着你,伺候久了早晚有一天会翻身做主人把你压在脚下让你伺候他的。我虽然不会哄你,但也不会有一天性格大变欺负你。
她回复,我宁可要婚前装孙子的那种。就算他婚前装孙子,至少我也体验过了一次当老子的感觉,总比一辈子当一个普通人要好。
我不甘心失败,我跟她继续理论。我跟她说,你要考虑到,男人也很脆弱,尤其是他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你的一个眼神稍显了冷漠,他就会伤心;也许是你的一声叹气,他就会揪心;也许,你只是把门不小心摔上了,但那却足够把他的心击碎了。所以你让男人永远是一座港湾,永远撑着双臂,遮挡风雨,这其实高估了男人的实力。男人也很敏感的。当然,如果我不爱你,你无论说什么,你也伤不了我,我也不会跟你生气。也许,我还会笑着哄你。但很抱歉,现在,我爱你,所以我做不到你说的那种,对你的一切行为都无动于衷,永远和蔼可亲地笑着哄你。
她没有立刻回话,过了段时间,她回话,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也许我应该找一个我爱的,但却不爱我的人,这样的人才会哄我。我觉得我们两个做普通朋友更合适。
我问她,那我们分手?
她发了一个卡通标志过来,心碎成两半。
我说,你舍得吗?
她说,不舍得。
有一段时间,分手变成了一种游戏,“分手”仅仅是类似于“再见”的日常用语。可是我们实际上分不开。我觉得总有一根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是两个木偶,手和手连着,脚跟脚连着。争执虽然没有明确的结果,但我总是感觉到,她慢慢向着我理想中的那个女人靠近,她越来越通融。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她的话越来越少。
离高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我们商量她什么时候来北京看我;我也开始攒钱,打算带着她在北京好好玩玩。
她跟我说,她们那里的模拟考试卷子与高考差距太远,让我发过去几张北京的卷子。于是,我就开始复印卷子。答案是老师上课口头述的,没有卷子可以复印,于是我就把所有答案抄到一张纸上,有厚厚的好几沓卷子,好多答案要抄。反正我的时间看起来很充裕,可以大把地来浪费。
有一天傍晚,下了一点小雨。教室就剩下最后几个人,我还在抄卷子。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一点变暗,最后一个人也逃了。我却还留在座位上,继续抄答案。空气有点潮湿,有点冷。我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她在那边一定在苦苦等待这些卷子。于是我就继续写啊写,一定要全部写完再回家。最后是锁门的老大爷把我轰跑了。他说他还没见过这么刻苦的孩子,高考肯定能考成功。
眼看离高考没有几天了,她没有再给我回信。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是她妈妈接的,她跟我说,高考马上就要来临了,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吧。高考要专心。
我想也是,所以我就没有再跟她联系。
临到高考的前五天,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封信。我想应该是她鼓励我的吧。但是在拆开信的时候,我忽然心跳加速,开始感到一种不安。因为她写了很多,两页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她的来信一般都比我发给她的简短,所以她突然有一次写的字多了,我反而开始担忧。
我看了第一行:我们分手吧,我从来没爱过你,我想你也没有爱过我。我已经有了别的男人,就是那个我跟你提过的,大了我四岁的男人,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他了……
她字写得挺工整的,没有错别字,一看就是打过草稿,重新写的。
我没有看完就把信折了起来,又放进信封里。第一个反应是,我是在做梦。
我有第六感。我在接到信的前一天刚梦见了她,她当着我的面跟另一个男人做爱,边做边看着我;而我就坐在一旁,很愤怒,但却无法冲过去,也无法回避她的视线。
那时候,她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狐狸。
我揣着信走着,不知不觉地加快脚步,直到渐渐跑了起来。
我想,这的确是一个梦,因为我无论怎么跑都感觉不到累,仿佛跑步只是双臂的摆动,与两只脚无关。我被武装上两只翅膀,随着气息的流动,在空气里穿梭。
什么把我拉回到现实之中呢?应该是呼吸吧。我觉得吸不进空气,也吐不出空气,呼吸越来越难受,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或者就是我的胸腔变小了,吸入的空气在里边觉得不自由,它们四处顶撞、嬉戏、打闹。我无论怎么张大嘴巴,就是无法控制呼吸。
我着急得想哭出来,尴尬地张着嘴巴,那明明看起来应该是笑的表情,却有谁能看得出来,我刚刚咽下了一口绝望,现在正在被它的苦涩吞噬。
我以为,泪水可以把所有的痛苦全盘端出,可以把我的伤口冲刷干净。但我第一次明白,人到达痛苦的极限,是哭不出来的。没有眼泪,身上全部的水分都伴随着张大的嘴,蒸发到空气里去了。
回到家以后,很意外,出奇地镇静。我玩了一会儿红警,看了看报纸,想想还是复习一下吧,于是看看书。晚上老妈给我打电话,她说你说话语气有点不正常,出什么事了?
我把文学女青年的信的内容大概说了一下。我妈说,这小姑娘太阴了,高考之前五天跟你分手,这不是摆明了要刺激你吗?肯定是想让你高考失败,好不跟她一块读大学去。她上大学不都是你帮忙的吗?现在过河拆桥了!这么阴险,还是早点分手为妙,趁她还没有更多地算计你……
我妈的话让我茅塞顿开,我一直也想不通她为什么高考前五天跟我提出分手,现在终于明白了。她想玩阴的,想报复我。认清楚她的本质面目之后,我安慰自己,这种女人太阴险了,多亏这么早就结束了,万一结婚了还指不定是否会被她分尸呢。
我发现失恋之后复习政治特别有效。以前一看政治书,总觉得这上边这个那个都是骗人的,看不下去,更甭提背了。自打失恋以后,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论辩的思维都瘫痪了,什么虚伪的恶心的假大空的台词都能塞进去。
那天决定早点睡觉。我一般只有大病才会早点睡觉。遭受这么大的打击,我就怜悯了一把自己,当了一回病号。
可是,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还有一个问题我没有琢磨明白,分手就分手吧,也许我们性格的确不合。可是我对你说啥也不赖啊,你为什么要整我呢?
首先是,你说我不爱你?我不爱你还缠着你非要给你打电话,我吃饱了撑着?然后是你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那以前的说过的话都放风了?既然不爱了,好吧,不爱就不爱吧,那还不忘装做很关心的样子,吹嘘温暖一下之后要卷子。我刚整完卷子之后,高考之前发分手信?难道你真的想看我高考失利?高考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你就不担心你毁了别人的一生?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你又是怎么能在这么久的时间之内伪装得这么好,直到最后才下手的?而且我怎么会这么笨呢?到这个节骨眼了才发现你的真面目。我这么笨还去学导演,以后还不在学校里被人欺负?
无数的问题在头脑里翻来覆去,凌晨一点我又起来,坐在计算机前打算给她写信。写了几百字,觉得好荒唐啊,人家都不想见到你了,还有可能读你的信吗?
高考的时候是在北京四中,我自己骑着自行车去的。那年的作文题目我已经忘了。可是写着写着,我突然想起来,上海那个房间。我跟自己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然而我却在白色的作文纸上看到了她的面容,她的脸被作文纸上的小格子分裂,释放出了无数个复制的她,她们顺着钢笔爬到我的手指头盖上,爬到我的领子上,然后从鼻孔里钻进去,于是我的鼻孔感到一阵酸楚。那些小恶魔们还蹬鼻子上脸,钻进了我的眼眶里,把我的眼泪抬到了泪腺边沿。它们威胁我,如果不听话,它们就把我的眼泪倒下去。
我骂了一句,我呸!
它们一定很生气,于是它们把我的眼泪从眼眶里倒了出来。哗啦啦,洒在我的卷子上,我的手背上,我的裤裆上。
卷子皱了。
我一想到现在的眼泪,是为了那个不值得的她而流,我就难受,因为我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懦弱。
当我想到她的阴谋终于得逞了,我只感到悲伤。
我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窗外,阳光普照,很温暖。高考的时候不允许随便乱望的,所以我只是匆匆地一瞥,感觉绿花花的,我以为我看到了绿色的树。但当考试完了,我走过窗外的道路,却只看到了施工现场绿色的围栏。
考完试那天,我玩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计算机游戏,直玩到两眼昏花。
我突然有种感觉,我不是那么爱她。她说得对,她没有爱过我,我也没有爱过她。
新闻里,某个人因为失恋而学习成绩下降,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是我却没有这样。除了语文考试时,实在时间空余太多而思维走岔了那么一小会儿,其它的时候,政治考试发挥良好,英语考试甚至还超常发挥,考出了一个这辈子都没考过的最高分。我所有的冷静都反复证明,她对我无关紧要。
是的,我不爱她。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理由爱她。我并不了解她,也没有共同经历过风雨。我们不过就是在一起亲密了四天,仅仅是四天。我对她的所有想念,都来自于她许诺来北京之后和我那啥那啥,这都来自于一个处男的YY。经过一番思考,我觉得过去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一次冲动,算不上一场爱情,只是我的自尊使我无法接受我被一个人甩了。而现在我想通了,我走出了那个圈套;回头再望过去,那些都算不了什么。我想我长大了,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真想给她打个电话谢谢她,是她让我变得成熟了。可是给她打电话,她的电话没有开机。我忽然想,她是不是正和那个比她大四岁的男人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做些什么?想到那些,我就差拿头撞墙了。
晚上,我去了我爸妈住的大房子。我爸妈看我挺高兴的,问我怎么样了?文学女青年的事情已经没事了吧?
我笑着说,没事了,没事了。现在没人提,我根本想不起她。
那晚我一直笑着。看电视的时候,为了不那么可笑的台词也能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就大量喝水。去厨房找饮水机的时候,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冷静下来,觉得脸烫烫的,好像刚哭完一样。
我觉得我的笑容已经被人带走了,剩下的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
我问自己,我真的舍得把她给忘了吗?
也许即便舍得,也并不一定能做到真的放弃。
我突然发现,我爸妈竟然用我给她买的笔筒插筷子。
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荒唐的事情,譬如,分不清楚笑和哭泣的人,如我。
高三的暑假,有一个电视台的朋友邀请我去参加一个80后作家的研讨会。他们问我还可以邀请谁,我说,给你们介绍一个文学女青年吧。
晚上,文学女青年给我打来电话,说要谢谢我。我装做满不在乎的语气,我说,没什么。
她说,没生她的气吧,看到那封信了么?
我说,看了啊,没生气啊,我们不是预演过很多次分手了吗?
她笑嘻嘻的。
我说,我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你怎么专挑我高考之前发分手信啊?晚几天就等不及了?
她说,反正你也不爱我,分不分手,也不会伤到你,我担心你考完试会飞来看我,所以提前说明,这样就省了你一笔飞机票钱了。
我说,如果我不爱你,我为什么还会飞去见你呢?
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还爱我呢?
我说,那你就不怕被那万分之一的爱情掐死?
她忽然换了个口气,说,实际上,是我不想见你的。我觉得挺对不起你,因为我爱上别的人了。就是我跟你说的,经常照顾我的那个大我四岁的哥哥。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在你们当地找所大学读书呢?干吗要来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呢?
她说,我男朋友暑假过后正好调来北京工作,我为他来北京读书的。
我说,你戏演得真的蛮好的,我一直都以为你来北京是为了我呢。
她说,多谢夸奖。
放下电话,我又玩了一会儿红警,那游戏里让我感觉最刺激的,就是开坦克从步兵身体上轧过去的时候,发出的碾碎骨头的声音。
支撑我的回忆的最后一点谎言被揭穿了,原来从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你爱过,恨过;而是你自以为爱过,恨过,原来这游戏根本他妈的与你没啥关系。
我忽然想起来,文学女青年很久以前,甚至是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她就把她的历史讲给我听了。她已经提醒过我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她说,在认识我之前,其实她有一个男朋友,不过后来分手了。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哭,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好没出息,竟然为了爱情能这么窝囊。
她说这些的时候,如果我能意识到她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也许以后就不会犯这些错误了。我想幸好,我没有在电话里哭,否则丢掉了尊严,却什么也换不回来。
这便是我的初恋。三分美丽,三分绝望,剩下的都是一种麻木。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你以为你会永远记住那个女人吗?不,如果不是很多年前我把这些文字写下来,我现在已经把这些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人生就是如此。初恋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过客,她只是领你进入人生的一个导师而已。
八月八月
一
我一直在想我和八月的开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的初遇,或者他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我的生活。
八月总是穿一身土灰色衣服,一副木讷的样子。其实八月并不叫八月,只因为那天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读李白的“八月蝴蝶黄”的诗句,我就随口叫他八月,他也就默认了。然后我就八月八月的叫,仿佛那真是他的名字。
我从来不是那种安静的女生,尽管时常写一些温柔的字,但这并不能改变我的假小子性格。我在认识八月的那年冬天开始发表文字。我说过我不是个内向的女生,就拿着刚收到的样书,先是找班主任,接着再去找系教导主任,直到学校为我加了分,又在校园的正中竖起了一个大牌子。我清楚地记得上面这样写着:杨晓蓉同学利用课余时间积极进行文学创作,她的小说在某某刊物发表……
那天我很是得意,晚上去上自习的时候甚至还带上了糖果。我觉得若是八月知道我会写东西,肯定会对我刮目相看。可是我握着糖的手一直没有掏出来,我所期许的一直没有机会表白——那天晚上八月一直没有看我,我有些气,夺了他手里的书。我说,八月,你一个理科生经常搬着诗啊词啊的看来看去的你烦不烦。他从我怀里把书轻轻抽走,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他说我也只是换换脑筋,你不能说我不务正业啊。
他和我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真有些让人沮丧。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找他搭话,其实我多么想让他和我分享我的小快乐。因为那篇青涩的故事里,多多少少有着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