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期,早些日子由海外掀起的“萧红热”开始反馈回国。文学批评家们部分因为海外学者的启示,重新发现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块不可多得的瑰宝。于是,在中国大陆开始涌现出一批为数不少的研究萧红的专家,其中包括早年和萧红相识或者有密切关系的人们。大家对萧红短暂的一生、不幸的身世、临终的凄凉孤独深表同情和惋惜。可是当海内外人们纪念、缅怀萧红的同时,往往把萧红悲剧的起源,归根在端木蕻良身上,端木蕻良受到众人的指责:薄情寡义、冷漠孤僻。有的说他“冷淡”萧红,有的说他是“负心人”……这些指责造成端木蕻良在一般人眼睛里得不到同情心。凡提到端木蕻良,往往是与“萧红的不幸纠连在一起。在所有的叙述中,他都被描写成一个负心郎”。美国学者葛浩文还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当他在中国大陆进行学术研究的时候,如果端木蕻良在有关资料上先签了名字,那么许多有关人士就拒绝再签上自己的名字,而且很多纪念萧红的活动都不邀请端木蕻良,更不忌讳在公开的场合指责批评端木蕻良了。甚至1981年在哈尔滨召开萧红纪念会的时候,邀请了中外人士数十人,其中有葛浩文以及许多年轻的国内外学者,应邀的还有萧军、骆宾基、舒群、塞克等和萧红生前有关系(包括友好和不友好)的人士,就是偏偏把和萧红举行过婚宴并共同生活了长达近四年的端木蕻良排除在外。
别人在轰轰烈烈纪念萧红,而端木蕻良却没有“资格”加入;别人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纪念萧红的文章,端木蕻良只有一个人在清明时节,暗暗写下一些祭奠萧红的诗词,以表哀思。有的被钟耀群发现,她就“寄给广州的黄力,请他在清明节代端木祭扫萧红墓时献上”。黄力就是当年在广州迎接萧红骨灰的黄谷柳的女婿。整个80年代,黄力和他的妻子黄燕娟每年都代替端木夫妇专程到银河公墓为萧红扫墓,在萧红的遗像前,放上端木蕻良的诗,献上一束鲜花,事后再写信告诉端木夫妇有关扫墓的情况,年年如此。
端木蕻良经历了几十年的坎坷,身体状况欠佳,高血压、脑血栓、心肌梗塞,种种疾病多次发作,死去活来好几次。他渐渐地对身外之物、人世恩怨也就看得越来越淡了。80年代以后,端木蕻良两次搬家,从南城的虎坊路搬到朝阳区的西坝河,又于1991年9月搬到和平门的前门西大街,住房渐渐宽敞起来。据香港的刘济昆回忆:每次去看望端木蕻良,家里“往往高朋满座”,其中有漫画家方成、诗人戴临风、邵燕祥等,大家说文解字,谈诗论画,好不热闹。过去对于别人攻击他和萧红的关系,他就没有公开反驳过。现在他是更加不去理会。一度曾经有好心人想要为端木蕻良和萧军等拉和关系,希望各方心平气和地握手言好。端木蕻良想了想,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过攻击对方的语言和文字,他认为自己本来就是心平气和的,并不存在什么让他不言好的。他说他在香港主办《时代文学》的时候就把萧军、骆宾基等都列入主要组稿对象,到北京以后他又把萧军、骆宾基等都列入他私人的赠书名单里。每次自己有新书出版,也不管他们是否接受都赠上一本。后来,当年曾经扬言要揍端木蕻良的骆宾基也和端木蕻良有一些通信来往。不过萧军却仍旧耿耿于怀地不愿理睬端木蕻良。尴尬的是:有时外出开会,恰逢端木蕻良和萧军要合坐一辆车,萧军就不愿上车了;端木蕻良无言争辩,主动让出车位,骑着自行车上路。端木蕻良在健康状况允许的条件下,是经常骑自行车的。到了1995年以后,萧军、骆宾基等那一批的东北作家中间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先后作古了,端木蕻良也变成一个行走都要靠助行器的“六只脚”的老人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去争辩的呢?端木蕻良说他仍旧让钟耀群在他新书出版的时候赠送给萧军的夫人王德芬,而王德芬有时也回赠端木蕻良萧军的作品。
端木蕻良开始创作《曹雪芹》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撰写一些回忆、游记、感想性的文章。在钟耀群的鼓励和陪同下,端木蕻良曾于1980年赴哈尔滨参加了全国第一次《红楼梦》学术讨论会;又于1981年前往南京、扬州、常州、无锡、苏州、上海、杭州等地寻觅曹雪芹的踪迹;1984年到锦州参加辽宁省红学会、国际笔会等。1985年,端木蕻良和钟耀群前往武汉参加“黄鹤楼”笔会,专门到汉口的“大同酒家”旧地重游,探寻当年和萧红举行婚宴的旧址。结果那儿已经几易其名,面目全非了。还好房子当中的大楼梯还在,于是端木蕻良连忙颤颤巍巍地爬上楼梯,请夫人钟耀群拍照留影,使端木蕻良常常能回忆起这一的值得纪念的地方。
1986年6月,七十四岁的端木蕻良赴哈尔滨参加国际第二次红学会,特别在钟耀群的陪同下,第一次专程前往呼兰——萧红故居参观访问。一路上,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在那里,端木蕻良首先对萧红故居内的照片及实物的说明作了仔细地核对和订正,并题字、摄影留念。其中有一张照片是端木蕻良专门躺到萧红幼年时代的床上,由钟耀群拍摄的。结束了对萧红故居的访问以后,端木蕻良又在钟耀群的陪同下回到了他的故乡、他的出生地昌图县鹭树村。这是他出生以后第一次回到他的出生地。此时此刻,端木蕻良百感交集。他说:七十四年的思念,七十四年的向往,“我想,鹭湖是打开我文学道路的一柄斧子……它使我母亲大地的形影,显示在人间了。也许我又在打开我的幻想的大门了,不,幻想和现实是相连的……这对我生在这个世界上,经历了七十四年之后,我第一次来到鹭湖村,眼前一片水,它奇迹般证实了这一点……”。为了表达自己对于这片久藏在心中的鹭湖的深厚感情,端木蕻良在访问鹭树村中心小学时欣然命笔题诗: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未衰。
儿童相见曾相识,
笑问你怎早不来。后来他把他《说不完的〈红楼梦〉》和《友情的丝》的稿费,全部捐赠给了鹭树村中心小学,作为自己对故乡的报答。当学校收到端木蕻良赠款时非常感动,但是他们哪里知道端木蕻良送自己的独生女儿赴澳大利亚留学时,还是向朋友借的钱。
从故乡回来以后的第二年,1987年11月4日,端木蕻良由黄力父女陪同,和钟耀群终于来到广州银河公墓,亲自祭扫萧红的墓。在萧红的墓前,端木蕻良虔诚地敬献了自己的祭词:生死相隔不相望,
落叶满屋梁,
梅边柳畔,
呼兰河也是潇湘,
洗去千年旧点,
墨镂斑竹新篁。
惜烛不与魅争光,
箧剑自生芒,
风霜历尽情无限,
山和水同一弦章,
天涯海角非远,
银河夜夜相望。此时此刻,端木蕻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由让旁观者暗暗着急:当着钟耀群的面表示自己和萧红“夜夜相望”,是否会伤害钟耀群的感情?后来赵淑敏发现:钟耀群“非常尊重这份感情,绝不会打翻陈年醋坛”。钟耀群小端木蕻良十一岁,三十六岁初为人妇,三十七岁初为人母,三十八岁差一点儿当了寡妇。幸好端木蕻良命大,大难不死,后来端木蕻良几次发病,又都在钟耀群的精心护理下渐渐平复。钟耀群简直是从死亡线上把端木蕻良一次又一次拉了回来。端木蕻良还记得自己那年在人生地不熟的昆明保山第一次发病,躺在床上不能移动,钟耀群风尘仆仆地赶来,见了面的第一句话不是紧张地追究,而是信心十足地支撑着他说:“没有关系,我来了。”就好像天塌下来,她也能和他一起承担起来,这不是长期以来端木蕻良在孤寂的人生道路上所最为渴望的吗?特别是在1990年年初,端木蕻良原本计划旧地重游阔别四十年的香港,不料遭到一场“非典型性肺炎”的突击,加上两次重病,患脑血栓,这以后他的身体就更加每况愈下了。从此,端木蕻良的饮食起居完全依靠钟耀群安排料理:时而给他端药送汤,时而给他测量血压;端木蕻良口齿不清时,钟耀群是他的翻译;端木蕻良行走不便时,钟耀群就成了他的拐杖;端木蕻良记忆力衰退时,钟耀群便帮他回忆。吃饭的时候,是钟耀群帮他系上围兜;写字的时候,是钟耀群为他递送笔墨。难怪方蒙说:“朋友们都夸钟大姐能干、热情。对外应酬靠她张罗,来访者靠她安排,写作靠她整理资料,梳理成型,……端木的脾气、个性也被她治理得温顺平和多了。友人笑称:一切一切,端木离开她就转不动了。”
钟耀群理解、照顾端木蕻良几十年如一日,这只能解释为是端木蕻良下半辈子最大的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