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贺瑜方的手终于攀上了那棵生在岩缝中看起来瘦弱得风一吹就会倒下来似的歪脖子松树。
松了口气,他扯了扯绳子,须臾就见纪争也翻了上来,骑坐在树杈上喘了口气,可算是爬上来了。
此处离谷底足有六七十丈高,贺瑜方带的那根绳索才四丈左右,原是带着以防万一的,受绳索长度所限,两人每次只能往上爬升三丈余,接替往复了二十几个回合才终于爬上半崖,便是两人都算不得庸手此时也有些喘粗气了。
稍稍喘了口气,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松树边上数尺遥远的地方。
那里的岩石断裂开来,裂开足有四尺长宽的一条缝,远远看着像是这一片崖壁笑开了口似的。
贺瑜方转头看了纪争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抢在纪争前头不容置疑道:“我去看看。”
说着脚掌在峭壁上一蹬便蹿了过去,扒着石缝边沿机警地扫了眼,一眼便看到了靠岩缝里侧生着的紫色植物,眼前登时一亮,就是它了!
只见那紫芝果形如枯枝,有干却无枝叶花朵,只在枝头顶着攒一圈数枚果子,看着同灵芝果形貌相仿,大约便是此物名字由来。
这石缝高不过三尺,贺瑜方弓着腰爬上去,自衣衫内袋里取出一个沉香木雕的小瓶,小心地将那区区不过十数的紫芝果摘下,纳入小瓶中。
转头四顾,他不由觉得有些奇怪,鬼医不是说此处有一大两小三株紫芝果的么,怎么现在就见了这一株?
还没等他再四下找找,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极为尖利的破空声响,脸色陡然一变——糟了,只顾着采药却忘了时辰了!
金刚猱要回来了!
更糟糕的是他们现如今身在半崖上,上不着天下不接地,就是想躲都没地方藏身!
此等危急时刻,贺瑜方来不及想那许多,猛地探出身体,冲着勃然色变的纪争一挥手,简短有力地吐出三个字:“过来,快!”
纪争亦无暇细想,在贺瑜方说出这几个字的同时猛地一蹬,身体已经离开了那棵瘦弱得可怜的歪脖子松树,直朝这边冲过来。
就在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贺瑜方也动了,却是整个身子都蹿出了狭窄的石缝,只余一只手吊在石缝边沿,他的另一只手则在纪争扑到跟前的时候及时托了一把,一使劲就把纪争推了进去。
纪争猝不及防,在脑袋撞上石缝里侧的电光火石间霍然明白了对方在干什么!
纪争又惊又怒,万万没有想到贺瑜方会来这么一出。
脑袋因为猝然的力道撞上了岩缝里侧一块尖锐的凸起,一阵尖锐的疼痛遽然袭来,叫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下一刻他就觉得身后一暖,一个厚实而熟悉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牢牢的将他护在怀里。
“大哥!”
惊怒交集的情绪还来不及喷发出来,那一道醇厚而低沉的声音在他耳后沉沉响起:“不怕,大哥在这里。”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纪争陡然一个激灵,耳后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脊柱直蹿向脚底板,叫他心里都忍不住起了一阵战栗,身形顿时为之一僵。只是稍微一顿,他猛地挣扎了起来:“大哥,你,你放开我!”
这石缝统共也就这么点大,就是把他塞进来已经很勉强了,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贺瑜方此时是个什么情形——那定然是半个身子都悬空了,这么危险的境况下,对方竟然还想着护着他!若是不幸叫那金刚猱发觉了,纪争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来打赌,贺瑜方定然会将所有的攻击都挡在身后,用他的血肉之躯,生生造出来一个不是很安全却是世上最为温暖的庇护所。
——可是他要这样的庇护有什么用!
纪争咬紧了牙关,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眼睛在贺瑜方看不见的地方霍然血红一片。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已经有能力可以保护身边的人时,都要让他再经历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受伤甚至死去的惨事!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们保护我?我也想用尽所有的一切来保护你们啊!我也想,做一个能够保护别人,再也不拖后腿的人啊!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愿望,为什么迟迟得不到实现?!为什么他都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却还是要别人拿自己的性命在保护他!
他真是,无比的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比的唾弃自己的没用!
巨大的愤怒将他淹没,少年的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挣扎的动作愈发猛烈。然后一只手从他胸前摸索着往上移,来到他的头顶,用熟悉的力道揉了一把,跟着是低沉的声音:“乖,别动了,再动大哥就要掉下去了。”
听着这带着安抚意味的话语,纪争的眼泪毫无预兆的涌了出来,在他脸上恣肆横流。
手指死命抠着岩缝,纪争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要将这厚重的岩石瞪出个洞来。身体簌簌发着抖,他拼命咬着嘴唇,直到嘴里传来一股熟悉的血腥味犹不自知。
用了绝大力气的手指陡然一空,指尖空荡荡的,似乎刚刚摸到的那尖锐的岩石是他的错觉。
纪争呆了一下。
然后猛然反应过来。
这下面是空的!这个裂缝不止明面上看到的这么一丁点,它里面还有更深的空间!
突如其来的狂喜几乎要将纪争没顶,他想也不想的,真气立时被提起来,聚于双掌之上,然后他猛地一掌击在岩壁上。
哗啦啦。
纪争发誓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之一。
尘土纷纷扬扬飘了上来,弥漫了本就不大的石缝,纪争一时不妨吸了一口灰尘,呛咳了一声,赶紧屏住呼吸。
身后传来贺瑜方闷闷的声音:“小争,你做了什么?”
纪争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声,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身在何处,闷声笑了一声,他伸手拉住贺瑜方箍在他身前的手,猛地使力往前一滚。身体在穿过那一道开出来的裂缝时受了些阻碍,旋即在纪争不管不顾地往前挤的动作下很快就成功挤进去了。
纪争感觉到身体有一瞬间的腾空,然后很快就落到了实地上,身后的贺瑜方也因为他的拉扯挤了一半身体进来。
“这是怎么……”贺瑜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石缝里头原来还空着这么一大块。
纪争还在使劲往里面挤,不一会儿就连贺瑜方也被他整个都拉了进来。
贺瑜方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怎么,跟大哥生气了?”
纪争不理他,只是在黑暗中咬着嘴唇,在贺瑜方看不到的地方眼泪扑簌簌的流。
好半晌,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浓厚的鼻音道:“要死便一起死了,你这样……算什么……”
他再也不想只留下他一个了,死也不!
贺瑜方听得好笑,想到他为自己担惊受怕,就像吃了千年老参一般,浑身无一处不透着舒爽自在,心里一种异样而陌生的情感生了出来,然后在心底生根发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长成谁也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
“好,下回……我们一起死。”贺瑜方凑到纪争耳边低声道。
这话一出口,好似在他和纪争两人中间架起了一座联系紧密的谁也无法分割的桥梁,心中那些异样的情感越发清晰起来,贺瑜方蓦然发觉自己心跳有些快,怀里这一具瘦削修长的少年躯体前所未有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贺瑜方直觉有些什么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了,却又不愿深想,连忙想些其他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时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跟着就愣住了——以金刚猱那攀爬岩壁如履平地的速度,不是应该很快就回到山谷的么,为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没有听见金刚猱那欣悦的啸声?
——说起这个问题,此时应该没有人能够比傅容更清楚。
等了半日还不见贺瑜方两人出来,傅容心中暗暗着急,在远远望见那道金色流光飞快蹿来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举起了弓弩,发出了响箭。
那响箭破空而去发出的尖利声响不仅提醒了贺瑜方和纪争金刚猱的回来,也成功让那道金色的流光顿了一下。
金刚猱本是猿属,虽说是百兽之王,但本性中尚有几分猴性未改,见到稀奇古怪好玩的物事总要忍不住凑上去,此时甫一听到如此新奇古怪的响声,那金刚猱骨子里留存的几分猴性登时被勾了出来,只听它一声欢叫,瘦小的身形在峭壁间一个悠荡,竟是直奔傅容这边而来。
傅容骇得赶紧将那弓弩丢掉也不管那许多,一个虎扑就扑进了一旁的灌木丛里,跟着也不管灌木的小刺在脸上手上裸露出来的皮肤划出道道血痕,一股脑循着早就发现的缝隙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