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记客栈内。
傅越清醒过来之时,房中已经没了纪争的身影。
清凉的晚风透过大开的门窗灌进来,吹得人肌体生凉。
傅越从来自诩聪明,不想今日竟然栽在了一个武功低微的毛头小子手里。她怎么也想不出来,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
修炼阴阳倒逆经的人,自四五岁就要每日都承受药炼之苦,以期经脉异变,能够承受阴阳倒逆经的霸道真气。长达五六年的药炼之苦并不是没有回报的,除去能够修习阴阳倒逆经之外,那多年蓄积的药力在体内沉淀,也造就了经受过药炼的人百毒不侵之体。
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屈指可数的一些毒物,没有任何药物能够对她造成影响。
正因为如此,发现自己竟然着了道之后,她才会如此震惊,心中也不由得泛出一个疑问,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普通人能够在练过阴阳倒逆经之后还活蹦乱跳的么?普通人能够身怀能将百毒不侵的她迷倒的霸道迷/药么?
若是只有一个傅越还能说服自己那是巧合,但若是二者同时发生,是巧合的可能性已经大为降低,她几乎已经可以认定,那小子的来历一定不简单!
看着窗户上留下的脚印,傅越脸色冷凝似铁。
哼,此行若不是要将那不听话的弟弟抓回去,就算你有天大的来历我也照样能把你抓回去做炉鼎!我傅越看上的东西,还没有一件能脱离我的掌心!
……
另一头。
纪争两人在城中一路狂奔,幸而小贩轻功好,总算没叫巡夜的人抓住。
“哎哟你娘,可把老子累死了。”
小贩一把将纪争甩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纪争倒没觉得累,转头打量着四周环境。
这是一条偏僻逼仄的小巷,黑黢黢的,些微月光透过屋檐与屋檐相接的地方洒下来,为这黑暗的所在投下一缕微光。
“喂,小子。”小贩斜着眼睛,踢了纪争一脚:“本大爷千辛万苦将你救出来,你小子不说感激涕零地捧着金山银山来感谢,连句道谢的话都不会说?”
纪争低头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灼灼的光亮,借着暗淡的光线,还可以看到对方脸上散漫的神情。
这是个并不惹人讨厌的人。
纪争没有回答,转头看了看,捡了块地方坐下,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要救我?”明明不过是初识,甚至两人还打过一架,虽然在小贩看来或许叫做戏弄更为适合。
“什么为什么,你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贩摊开腿,手臂往后撑在地面上,仰头看着那黑暗中透出来的微光,懒懒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看你顺眼了——你也不用以为老子救你一命就是个天大的好人了,老子他娘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好人!”
他斜着眼睛看向纪争的方向,因为光线的缘故,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里就是一团黑影。嗤了一声,他带了几分嘲弄道:“老子救你就是图个乐子,你也别对老子感恩戴德,老子福薄,消受不起。”
“你这人倒是奇怪得很。”纪争学着他的样子,双臂撑在身后,仰头看天,徐徐突出心中一股郁气,“救人性命却还不图回报。”
“真挺奇怪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有什么,想救就救,不愿意那就拉倒,本来就是图个乐子,难不成老子还得敲锣打鼓闹得满大街都知道?”小贩嗤笑一声,“喂,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纪争,你呢?”
“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浑三斤浑大爷是也!”
“浑三斤?”纪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人不仅性格怪,就连名字也怪。
“对了,”纪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好奇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下的药,怎么那女人倒了我还一点事都没有?”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浑三斤登时得意起来,“老子那是师门秘药,叫做醉龙香,就是一条真龙也得给醉倒了。别看它名字里带个香字,实际上这醉龙香一丁点味道也没有,就算你长了个狗鼻子那也是闻不出来的。”
先时那个扔进门中的迷/烟不过是他混淆视听的工具罢了,真正的杀手还藏在后头。
纪争疑惑道:“可你的醉龙香这么厉害,我为什么没有感觉?”
浑三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以为老子做事那么不利索,连这点都想不到?解药早给你抹上了,是你自己笨得像猪看不出来罢了!”
解药?
纪争回想起傍晚在客栈前分别时,浑三斤曾经拍过他的肩膀,那时确然闻到了一股异香,只是稍瞬即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原来那时候浑三斤已经将迷/药抹在他身上了,这也怨不得傅越会着了道。
纪争忍不住苦笑。看来自己真的是历练不足,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怨不得会接二连三的吃亏。
小巷里一时寂静无声。
在这寂静的夜里,身在最深重的黑暗中,看着眼前漏下来的一缕如水月光,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思绪也会被勾出来。
然而在这无声的静谧中,一缕阴影悄然侵入心湖,泛出无数涟漪。
纪争忽然转头,看向浑三斤,问道:“如果你知道自己最多只有半年时间好活,你会怎么过?”
“喝喝小酒,找个乐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浑三斤漫不经心道,“怎么,你活不久啦?那可真是不幸,劝你抓紧时间,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了了,然后就找个地方安心等死吧。”
纪争默然,浑三斤的这话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知道别人要死了不都应该着急帮着想办法么,至不济也给一句安慰啊,怎么到这人嘴里就成了找个地方等死了?
不过他还真就顺着对方的话去想了。
未了的心愿……他有什么心愿么?
在纪家村时,他的心愿就是每天都有大鸡蛋吃;在五行门时,他的心愿就是不用喝药不用练功;而在辜家庄时,他的心愿不过是能够安稳平逸的过完这一生。直到连英儿受裴辽胁迫时,他才升起了要变强的愿望。
偷师学艺是为了变强,练阴阳倒逆经是为了变强,而后答应季云将辜家绝学传下去也是为了变强。到现在为止,他的愿望也是变强,然后找到九幽门,为姐姐连英儿报仇。
所以到头来变强还是为了报仇。
纪争忍不住叹了口气,看着头顶漏下月光的狭窄缝隙发呆。
自从季云将他撇下之后,少年便开始尝试着打听九幽门的消息,但无一例外只能听到辜家庄被灭门的消息,更进一步的就打听不到了。
九幽门的所在飘渺难寻,而他最多也只剩下半年的时间好活,真的能够实现报仇的愿望么?
怕是……很难吧。
他还答应过季云要把辜家绝学传下去。本以为他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挑选合意的人,但是没有想到阎王的勾魂使者已经拿着勾魂索在等着他了。
少年忽然有些气馁。
这样类似沮丧气馁的情绪其实在少年身上并不多见。很多时候,在遭遇到艰难险阻之时,少年都只会凭着心头一股热血第一时间冲上去,只要他冲了过去,那么艰难险阻也就不再是阻碍了。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服输,即便敌人强大得只要一根小手指就能将他死死摁在地上翻不得身,他也从来没有畏惧、没有退缩过。就算死,我也要在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他如是作想。
他没有高深的武艺,没有雄厚的势力背景,甚至连江湖经验都乏善可陈,他有的只不过是一颗永远不会服输的心,以及那一腔永远不会熄灭的热血。
可惜,人力有时而穷。
在死亡面前,什么人都只能束手无策。总不能在死亡要将他带走时,也狠狠地咬一口回去吧?
少年心中头一回生出了深深的无力感,那种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在今夜尤其的强烈,强烈得他恨不能拿一把刀剑狠狠刺进心口。
“怎么,你的心愿很难实现?”浑三斤见他久久不开口,挑眉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难的,”他嗤了一声,“实现不了那就去他娘的,干什么非要完成不可?本来就是让自己走得没有遗憾,你这么愁眉苦脸的,那什么破心愿不了也罢,不如就这么去找个地方,好好过过剩下的日子,安心等死得了。”
“能得到的东西那才是好东西,得不到还妄想的那都是枷锁,是锁着你让你死了也不安心的镣铐——不过我说,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那么多苦大仇深,皱着个脸像个小老头似的,看着能愁死个人。像老子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了两腿一蹬,什么事也没有,反倒清净。”
他说着拿脚踢了纪争一下,扬了扬下巴:“嗳,老子只是顺口一说,什么心愿不心愿的你别当真——就当找个乐子,虽然吧,有可能到最后也没找着,但总算也找过了不是?人活一世,不就图个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