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口气出了客舱,跑到了大厅后,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向她投来了视线。
其中一个人关切地问:“你看起来很热,还好吗?”
“我我……我很好。”她点点头。
刚才直穿过了大厅,都没来得及细看周遭的景象。季玉扫视了一圈,发现这里更像个旋转舞厅,数张欧式风格的桌椅摆在华丽的大吊灯下,最前头是个舞池,不显眼处,那里放着一些乐器,其中有一个半人高的老式留声机,看起来十分有复古风味。
游客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哼起了有节奏的歌,他们的脸上泛着一股悲伤、忧心与轻松的复杂神色。
季玉想,这也许是苏慈恩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带上的人。他以不可思议的价格包下了整艘船,却也没有做慈善一样把潮水般的难民都带上。但不管如何,她都已经很感激他了。
暴风雨到了傍晚时分才停下来,天空中第一回出现了一丝明亮的光线,阴沉的黑云慢慢散了开,似乎是夕阳在云层后微微地露了脸。
船缓缓开动,启航在酒蓝色深沉的海水之中,劈波斩浪,以向西的方向,朝着遥远的东方进发。
她呆在开敞的甲板上,看着翻滚的白色浪花,广袤无垠的大海在身后甩下一片平静的深色。而天空再一次渐渐地暗了下去。小辣椒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游到了她身边,安静地拖着肚子里那颗蛋,像得了胃结石一般,萎靡地躺着。季玉破天荒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一片滑腻。
“那条蛇是你养的?”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传来。
她回头,发现苏慈恩正向自己走来,眼看着那只蛇,满是好奇,还带了一丝笑意。
他早听苏云报告说那几个人带了一条蛇过来,奇怪的、黄棕色的巨蛇,似乎和最近见到的那些怪物差不多,但却诡异地温顺。对此他抱着一丝好奇,又见那女孩一个人靠在栏杆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便前去看了看。
季玉赧然道:“对不起,我还带了小辣椒上船……”
“它叫小辣椒?”他问道。
她点点头,小辣椒用两颗碧绿的灯泡眼盯着苏慈恩,仿佛在判断他对他们有没有威胁。
而苏慈恩只说:“它很好。”
他抬头看了看只剩了一线苍白的天空,继而与她一道吹起了海风。
季玉有些不大自在,不时偷偷看向他。报纸多是关于苏文昌的消息,对于这位身价过亿的大公子却不见太多的报道。有限的评价中,多是一些对他的溢美之词,英俊、才气、果断之类的,但究竟这人如何,如今他正在自己面前,季玉不免也生了一丝好奇。
苏慈恩笑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季玉:“不不不好意思!……”
她微红着脸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却小声问道:“他们都是你带上船来的?”
“嗯?”
“他们。”她指了指大厅里的人。
他“嗯”了一声,“既然有这么大一艘船,多少可以带上一些人,这种乱糟糟的世道,多做些好事总是没错。”
说完,还做了个挑眉的表情。季玉轻轻笑出声,意外地觉得竟然放松了下来。
大厅里灯火通明,有人用硬质绢布折了一朵玫瑰,送给身边的女人。那女人显得既开心又感动,主动回抱了送花的男人。
季玖刚从客舱出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他盯着被人仔细拿捏在手里的假花,四下找了找,却没有看到季玉的身影。
他听到那个女人说;“爱德,你总是这么浪漫。”
“为了我的女士,我时刻都会保持浪漫精神。”那个男人做了个虚有的摘帽行礼的动作。
从他们的脸上,季玖看到了被近日厄运折磨的阴影,却遮挡不住两双眼中迸发出的缠绵的喜悦和希望。他定神看着,那个男人还在用绢布折着玫瑰,直到折满了九朵,又一并献了过去,“我们永远不会被分开,甚至死亡也不能。”
女人哭了起来。
季玖突然又想到了季玉——那个爱哭的小家伙。
但是她哭起来总是安安静静的,似乎总在忍耐,或者怕他笑话她。
她的精神不太好,可能是连日奔波所致。他一边想着,一边找了个布架,扯走几块绢布,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等到一个小时后,他带着九朵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玫瑰”来找季玉时,终于在已经夜晚的甲板上发现了她。
她在和飞机上见过一面的那男人相谈正欢。他们似乎是叫他“苏先生”。当他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时,季玉被逗得直发笑,那双乌黑水润的眼睛完成了两道月芽。
季玖以为自己站的方位,她应该能看到,然而季玉并没有注意到,只是专心与苏慈恩聊天。
“那时候我身体不好,那些大人们就骗我说药片是零食。结果一次我爸爸开生日宴会,我找了一盒子药片来,和到场的小朋友分享‘零食’。”
季玉笑着说道:“你看起来不像体弱多病的样子。”
“是啊,”他摊摊手,将视线投向了漩涡般无底的大海,“我很感谢我爸爸。”
季玉喃喃道:“我还不知道我爸爸长什么样……”
从来印象中只有一个季红缨,“爸爸”两个字也是在她口中听到的,至于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她完全不知道。
苏慈恩温和地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季玉转过头,这才发现季玖正默不吭声地站在一边。她笑了起来,向苏慈恩说了声“失陪”,便朝他走过去,“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季玖的胳膊有些凉。她碰了碰,初觉有些不好意思,“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低下头去看那些“花”,突然觉得它们折的很难看,东倒西歪不说,边角还都藏不住,露了出来。他皱了皱眉,原本想送给季玉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而季玉却惊道:“这是什么?你做的?”
她不由分说从他手上取走了那些假花,赞叹道:“真好看!”
苏慈恩朝这边望了过来,对上季玖的视线,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她见时间不早,一边往回走,又向苏慈恩的方向摇了摇手,便一手握着玫瑰、一手拉着季玖回了去。
说实话,那些花折的的确不好看。但是——季玉猜这是他第一回折这些小玩意儿,或者这是送给她的?
客房的小玩闹似乎刚刚才过,她看着他沉默无言的模样,不由露出了个温暖的笑意。
“……你喜欢?”好半天,他问道。
季玉点点头,“给我的吧?”
“嗯。”
季玖刚才那点郁闷感很奇怪地又消失了,刚才甲板上的那一幕,他们有说有笑的那幕,两个身影在夜色中几乎要合二为一,让他几乎有种冲上去把季玉揪回来的冲动。
那个男人那么瘦弱,怎么保护的好她?她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自己,不要乱跑,他会一直护着她。
而现在她说她喜欢。
季玖磕磕巴巴地念出了一句话,“我们永远不会被分开,甚至死亡也不能。”
季玉:“……”
“我们、我们……”她开始结巴。
季玖:“嗯?”
这时季玉看见明晃晃的大厅里,某张桌子上摆着几只折的精致小巧的玫瑰花。桌边依偎着一对情侣,你侬我侬。
她指着那两人问道:“你跟他们学的?”
他点点头。
“……他们是情侣,你不要跟他们学!”她红着脸小声教育。
季玖说:“你要离开?”
她想了想,最终摇摇头,“我不离开。”
季玖便觉得有些理解不能了。他回想了一遍那句台词,还是觉得它的含义很明了。
“我跟着你。”他说:“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季玉震惊了。
她把季玖拉近了房间,口干舌燥地和他解释,“我们是朋友……嗯,挺好的朋友,你很好,但不管是谁给了你生命,现在它是你的,你就不能随意轻率地处置。什么叫……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你……”
他见她神色激动,便安抚般地将她按坐在了自己身边。
两人同坐在客房的舷窗旁。窗外没有月光,平静的海面却泛起了几缕折射的波光,再远处,洛杉矶静悄悄地坐落在海港后,再没有穿上夜光华美的绚烂霓虹彩衣,却安静地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季玉轻轻地说:“我梦见过你。”
她把藏在脑海最深处的模糊的记忆称之为梦,又看了看他的双眼、鼻梁、嘴唇,那么相似的五官,她震惊于自己为什么会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又为什么对那段过往模糊得好像真是一场梦境。
“你那时候很小,但看起来很凶,从来不和我说话,也不笑。”她边回忆边说:“虽然你变了这么多,但我就是知道,那是你。”
季玖静静地听着,好看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困惑。
“你后来怎么了?……”她叹了口气,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在斗场住了八年。”季玖开口道:“从那天跑出来,醒来后就在那里。以前的事不太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