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吉普车从他们身旁掠过,他突然发现战士脸上有一种欣喜之色。是不是吉普兜起一点微风,给他们一些些凉意?当坐在车上的秦震,发觉一点风也没有时,战士中间那一阵欢腾,他们的笑语,他们的呼唤,却使秦震两眼渐渐濡湿,心里漾出一种对战士们的感激的心情。
一个傍晚,秦震和陈文洪师部会合。
所谓师部,不过是在旷野土坝子上用几根竹竿撑起一张油布。布棚下,一堆弹药箱摞成桌子,上面摆着几部电话机子,还有望远镜、水壶、马灯,在最中间的箱面上铺着军用地图。这小棚旁边就是电台,正在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
秦震跳下吉普,大踏步朝那儿走去。一面乐呵呵地说:“文洪啊!你这师部还满有个气派么!”
“还什么气派,这两天,老天爷才真气派呢!”
陈文洪话虽这么说,却精神抖擞,毫无疲惫之情。
秦震可是瞪了他一眼说:“不要怨天尤人呀!”
这是一片平草坝子,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营在这里露营。天断黑时,好容易盼来一股清风,给露营的人们带来一点轻松愉快。从十一日开始南进,已经四天四夜,到了这儿,实在精疲力竭,寸步难行,陈文洪命令就地露营了。干粮袋里的炒面给大雨泡湿,又给暴日晒干,结成一块一块硬疙瘩,发出馊味。战士们咬得牙巴骨咯崩咯崩响,还是狼吞虎咽,一阵饱餐,然后摊开手脚在软茵茵草地上睡下。炙晒过后,闻到草香,就不觉欣然睡了过去。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睡,这人是牟春光。就像心上割得碎裂,同岳大壮顶撞之后,他心里一直堵得慌。
谁知,刚才那阵清风,像一个句号一样,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划了一个分界线,好似告诉人们:火热的白天结束了,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只不过给人以短暂的喘息,你们要准备继之而来的这一个更加燠闷难当的黑夜。这种热力是从哪儿来的?从天上来的?不像,天上的群星,兀自水灵灵地,那样惬意地闪闪烁烁;从地里来的?不像,地心饱饮了大量雨水,又何必拿热火来熬煎这个黑夜。这郁积的闷热罩着长江两岸这一片辽阔而低洼的盆地,凝固密结成一个热气层,像重云,像浓雾,却又看不见,只是一种粘腻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战士们酣睡不醒,身上的热汗却渗透衣衫,露水和汗水搅混起来,像在人身上脸上涂了一层油脂。大群蚊虫像乌云一样飞来,落在这个人身上、那个人身上,吮吸鲜血,而且嗡嗡叫着,真是蚊阵如雷,在这一片草坪上旋来荡去,逞威肆虐,任意横行。
牟春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战友们的鼾声雷响,可是他怎样也睡不着。
蚊虫好像特别憎恨这个醒着的人,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他用帽子遮住脸,不行,燠热难当。
他挥着两手驱赶蚊虫,不行,愈撵来得愈猛。
因为,这儿的蚊子很藐视人,根本不知道天地间竟有这样一种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东西要把蚊虫杀死,于是蚊虫们就和这种东西展开殊死搏斗。在蚊虫眼里,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供它们饱餐的血肉。
毫无疑问,这有点伤害牟春光的自尊心,南方的蚊子也这样欺生,岂不恼人!
南方,又是南方!他刚一翻身,一只大蚊子就猛叮了他一口,他气得蹦起来,那蚊虫又嗡的一声乘胜而去了。
牟春光伸出两手一摸,半个脸都肿了。
他一股无名火起,无处发泄,就又落到岳大壮头上。
那天在路上,为了好心好意帮助炮兵兄弟,却闹了一肚子闷气。这会,他又和蚊子狠狠干了一仗,竟然败下阵来,就嘟嘟囔囔咒骂:“你岳大壮吹牛!”
“你岳大壮欺骗!”
“这就是你那天堂美景!”
刚好,炮兵部队由于陷在泥坑里,落在后面,现在,好不容易才跋山涉水,一路赶到这里。
先是地面上传来震天动地的隆隆轰响,牟春光当又打雷,仰天一看,星斗灿烂。当听到马嘶人吼,才知道炮兵来了,无数只马蹄把大地敲得鼓一样响。当马匹拉着炮一驶进草坪,牟春光一股火腾地从心中跳起,他一下蹦起来,跑到第一辆炮车前,一把揪着马嚼口。这个矮小粗壮的人儿,站在炮兵打亮的电灯光里。他把两手举起往下一劈猛喝:“这是宿营地,给我关灯,闭嘴!”
说也巧,从第一辆炮车上嗖的一声跳下来的正是岳大壮,真是冤家路窄,脚一点地就喊:“这天这地是你牟家买下的?”
两人立刻就争吵起来。
炮兵确实不知有一营之众在此宿营,牟春光为了保证宿营地肃静,让同志们甜甜地睡一夜,好投入战斗;岳大壮不准牟春光大喝大闹,以维护炮兵的威严,各有各的理,不过表皮下面憋着一股怨气,两股电往起一碰就爆出了刺眼的火花。牟春光得理不让人:“我们是来解放你这美好天堂的,你口口声声南方好,南方好,你不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岳大壮没有牟春光口舌伶俐,气打嗓子眼里往外冒,半天挣出一句骂人的话:“你这塞满高粱花的脑袋瓜子,怕遭罪别来,回你家热炕头上抱孙子去吧!”
“你骂人,你这国民党脑袋,没我们俘虏你,有你今天洋洋得意的份?”
秦震没有睡。
他坐在小吉普上,手里拿着一根红蓝铅笔,就着一盏马灯光亮在看新闻稿。
全世界的舆论都沸腾了,有的为蒋家王朝的覆灭而哀泣,埋怨蒋介石不争气,有的断言国民党统治的时代已属过去,有的对解放大军势如破竹的浩大声势而惊讶,有的竟然出谋献策,劝国民党不要灰心,凭据西南,顽抗到底。
一条新闻突然跳到秦震眼中,使他心神为之一爽。
新闻上写道:“整个中国要变成红色……”
对于前面几条新闻,秦震看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心中并发出不同的评语:“望洋兴叹”、“语似中肯”,唯独对这一条,他久久注视:“是红色的中国,不过不是你们说的洪水猛兽,而是共产主义黎明的曙光。”他握了红蓝铅笔的拳头支撑住下颔,陷入深思。他仿佛在这沉沉黑夜、茫茫大地之上,看到一线颤悸的红光,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中,从巴黎公社的白骨与热血上升起。一阵壮烈而苍凉的音乐旋律在记忆海洋中缓缓回响:……
曙光在前呀!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和头颅,
……
这是他最爱唱的歌,这是揭开苏联十月革命黎明的歌,而此时此刻似乎又在中国揭开一个新的黎明的帷幕。
正在这时,传来了步兵和炮兵的争吵。他两手抚着搁在膝头上的一堆抄报纸,仔细倾听了一阵,没有去管他们。但从这一刻起,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直到后来他不想再看新闻了,把它们一起交给黄参谋。黄参谋应声而来,一走入马灯光影,骤然使秦震一惊:“他怎么了?”这个从来精神抖擞,服装整洁的人,变得如此狼狈,白刷刷的瘦脸上凸出两只充血的红眼珠……秦震没有用镜子照自己,不过从黄参谋的眼光中也见到相应的反应。黄参谋只淡淡说了一句:“首长!你还是睡一会吧!哪怕靠一下闭闭眼也好。”
秦震感情很深地说:“谢谢你!黄参谋,我们没什么事了吧?你和小陈都睡吧!”
秦震能睡吗?他脑子里反复响着牟春光刚才争吵中的一句话:“你口口声声说南方好!南方好!你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这一句话,像敲一记钟那样响,一下震动得秦震整个身心不能不为之颤抖。这时,一种思想,像从暗影中投出一线微光,拢聚在他的心头。
“啪!”
他一看手心上全是血。给他打死的那只蚊子,是黑色的,大得像马蝇,它的口喙像注射器的针头那样长,这种蚊子,最讨人厌烦的是隔着粗布衣服,也能叮人。于是,几天来的一幕幕场景再次出现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暴发,泛滥原野;
炎炎赤日,如炙如焚,破布烂衫,衣不蔽体;
炮车陷在泥坑里拔不出来;
给养运不上来,弹药运不上来,四天四夜没吃一口热乎饭,整日挥汗如雨,喝不上一口开水;
夜晚露宿在草坪之上;
蚊子比蝎子还厉害;
牟春光和岳大壮的争吵……
“南方!南方!你令多少年青人心驰神往的南方啊!”
这一切场景,像一支支箭射向他,蓦地凝成一个问题:“战士都是好战士,问题在领导,我们对得起战士吗?”
秦震为一种深沉的负疚之心所抓住。什么疲劳、瞌睡,一下都向黑夜中隐去。
他在吉普上坐不住了。
他悄悄跨下车,没有惊动黄参谋和小陈,他慢慢走去,两只脚不知不觉向露营的战士走去。
从露营的人群中发出的鼾声,在秦震耳中竟像海涛一样在轰鸣回荡。
他走到战士跟前,一个一个巡视着。
他们在睡梦中还不断挥手跟蚊虫拼打。他们实在太疲乏了,有的喃喃说几句呓语,然后,翻一个身又发出鼾声。
秦震倒剪双手,仰天一看,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天空。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月亮不是绿幽幽,而是红蒙蒙的。
他忽然想起汉江之夜,那月光是何等洁净、明亮。他于是又联想到董天年关于中国远景的谈话,又联想到在兵团司令部的谈话。他突然升起一种自责之感。他这个老军人,久经锻炼的老军人,不知为什么,当他在战士身边慢慢坐下来,他看着黯红色的月光洒落战士们脸上、身上,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想分担一些战士们在草地上的燠闷?想分担一下蚊虫的袭扰?想分担战士们的一丝疲劳?想分担一下战士梦中的苦恼?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自从在北京听到渡江的命令,从列车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种感情所左右着,好胜心强,求胜心切。当然,对于敌人负隅顽抗的顽固性,对于大自然所给予的强暴的压力,他不能说没有准备(他在北京就已经为了给战士争几尺防蚊纱布而亲自跑了三次后勤部)。但是,严酷的现实证明,估计不足!估计不足!问题不完全在物质准备,而更重要的是精神准备,一个军人应有的好胜心、求胜心,变成了轻视困难的急躁情绪。
——这是什么问题?
忽然,一点亮光在他脑子里一闪。
他站起,缓缓地围着宿营的战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使他感到一点点凉意。
他觉得他只看到历史,没有看到现实:历史——是必然的胜利,它确确实实压倒一切。
现实——像一盘棋,哪怕是残局也还要一步一步地厮杀呀!
——是的,现实可以一时之间被胜利或失败所掩盖。但,历史这个衡量真理的尺子,却永远是无情的,严酷的。
——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员,我争取到这个任务,我得到了这个任务,可是,我是一个不及格的指挥员呀!
——战士可以克服困难,但,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员,我没有充分地足够地估计困难。
“唉!我给胜利冲昏头脑,我想一步迈到海南岛,毛病就出在这上面。战士不论遭到什么困难,还是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可是,战士不是木头,不是竹板,不是钢钉,而是血肉之躯啊!”
这是秦震发自心灵深处的自省。
永远不要忘记这草坝子之夜吧!
他没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为了明天而振奋,不过已经是清醒的振奋了。清醒是一种力量,一种连自己也看不见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这个“好勇斗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儿,找到了岳大壮。看看,他睡着了,脸色和和平平,仿佛说:我毫无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红色的朦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为一种青苍色,晨曦就要从天穹投射而下了。
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指挥车,不无怜惜地叫醒了黄参谋,小声吩咐:“通过报话机了解一下各部队宿营情况,一定、一定让战士们睡好。”略微停顿后又说:“命令后勤部长,限他明天,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把给养、炮弹送到作战部队手里,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职守!”
他走向陈文洪那里。陈文洪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弹药箱上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死。秦震突然发现陈文洪那赤裸裸地布满汗珠的膀臂上有一只大蚊子,正翘着两只后腿,在狠命地吮吸。他用两根手指捏着蚊虫翅膀,谁料蚊虫的口喙像针一样扎紧不动,拔不出来,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陈文洪在睡梦中喃喃两声,把脸翻到另一面,又发出深沉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