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并坐在一只从小学堂搬来的长木椅上。董天年点起一支雪茄烟来吸,同时,也丢了一根给秦震。秦震只是送到鼻尖上闻了闻,然后用两只手摆弄着没有吸。
董天年眼光沉定下来:“你心事重重,我就不心事重重?你说旧地重游,不动心行吗?”
“是啊,进沈阳、进北京,都是那一个心意,打败蒋介石,建立新中国。不知怎么往南一走,——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我们是幸存者,幸存者担子重呀,你想过没有?”
秦震没有做声,他不能说没想过。不过,他觉得,此时董司令说这话另有深意。
董天年这个胖胖圆脸上有一双笑眼的军人,头发灰白了,左肩下垂着一只空空的袖筒,他弹弹雪茄烟灰,好一阵没出声,他在想什么。然后,正襟危坐,严肃地看了秦震一眼:“秦震,仗没多大打头啰!”
“可敌人还要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还要建立大西南抵抗阵地。”
“是啊!这最后一口饭,也还要一口一口嚼呀,不过……”
——不过什么?
秦震静静聆听。
“作为历史,你懂吗?历史,整个历史中间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
董天年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甲敲着桌面:“如果我们只是打仗,那还不算完全的共产主义者,因为那只是事情的一半……”
“这一半代价很大呀!”
“下一步代价也许还要大哟!”
秦震不理解,他只带着问询的眼光看着。
董天年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然后站在秦震对面,从桌面上俯身过来:“中国!中国!可爱的中国!可怜的中国!我说我们中华民族从来就是伟大的,它的光辉曾经照耀全世界。可是,几千年封建压迫,百十年帝国侵略,你到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去听一听!看一看,他们怎样看待我们?——鸦片烟鬼、奴才!废物、白痴、东亚病夫、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他猛然在桌上捶了一拳,几个搪瓷茶缸跳起老高,碰得一阵乒乓响,水泼满桌面。然后,他把手横着一扫:“我就不信那个邪!在这块土地上,他们打,我们也打,不打不行,你从北方到南方一路看到什么?”
“残破不堪……”
“哎,老兄,不错,到处稀巴烂,就拿这个樊城来说,我转了转,怎么棺材铺最多?是老天爷收人的年成?见他妈的鬼去吧!”
他像把一件机密大事告给秦震,声音压低,但很有分量:“伙计,我们的好日子在后一半,打完仗怎办,你想过没有?”
“我跟老丁商量好了,找块地方种果园子。”
“哈哈……‘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你想得好清闲、好自在呀!我说你是幻想,你是胡思乱想。我们打了这么多年仗,南征北战,马不停蹄,我问你为什么?”
秦震知道董天年有话要讲,就只笑吟吟望着他不作回答。
董天年说:“胜利逼人呀!不过,战争取得胜利,不是结尾,而是开头,我们破坏是为了建设。你想一想,就这汉江两岸,现在一眼望去,到处是乱石滩、撂荒地,将来盖起成千上万、上万成千个工厂,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边呢!再说,封建主义的昏庸腐朽,还有半殖民地的奴颜婢膝,这些幽灵,难道一下就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它还要鬼鬼祟祟,惹是生非。我看,你打扫卫生还够格!”
他痛苦地皱起眉毛,咽了一口唾沫,深思地说:“一个人肉体的伤口愈合了,还不等于精神上的伤口就愈合了。建立一个理想的社会对我们来说,还是任重而道远呢!党的二中全会不已经明白指出:‘我们所熟悉的将被搁置起来,而我们不熟悉的将迫使我们去熟悉。这意味着什么?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的以后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党对我们每一个人发出的新的进军的命令!”
他说到此处,眼霍地一亮:“秦震,清闲日子没你的份,要享清福,我比你有资格。”他拍拍口袋,“我还揣着个二级残废证呢!可是我不干,我还要跟这个大自然撂个跤。你想想,你想想,我们现在该怎么打,把他什么华中局部反攻、建立大西南抵抗阵地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给他一扫而光……”
秦震听说至此,笑了笑说:“看来,我那朴素的愿望起点太低了……不过,那倒也不是胡思乱想。我实在不想一旦胜利,就论功行赏,封官受禄。”
董天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为党为革命牺牲了父母,现在还在继续作着牺牲。当你已经走上高级干部道路时,你能这样想是你谦逊的美德,不过抛开你说的话不讲,一旦我们担起国家重任,我可知道你是在艰巨任务面前从不手软的角色呀!”
这一番话,把他们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引向一个更高的思想境界。他们看到远方,远方。
——那诱人的远方,
——那神奇的远方,
——那点燃熊熊火炬的远方。
秦震那机敏、智慧的眼光一下亮了,他觉得从进武汉以来,他被痛苦、哀伤牵扯得太多了。现在,他望着老司令那萧萧白发,他感到一阵羞惭、一阵喜悦。
他们谈了一个下午,吃罢晚饭,两个人都想到外面走走。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一拐弯,到了汉江边。
他们在江边且谈且走,一看,一轮皓月已经升起。月光,江水,凉风,好不舒爽。他们不由得在汉江堤岸上坐下,董天年挨着秦震,先伸手撩水洗洗脸,觉得汉江水如此清凉滑腻,索性脱掉鞋袜,把两脚伸到江水里浸泡起来,同样一轮明月,在梁曙光夜访的村落里淡绿幽幽,在汉江长空上却金光闪闪。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上,月影像无数条金黄的小蛇在摇晃、在攒动、在飞翔。此时此刻,秦震的心境像这长空一样辽阔,坦荡。月亮把所有的东西都照得如此清晰,今天这个黑夜不像黑夜,但也不像白天,一切都显得辉煌、明媚,由于这种光彩的映射,整个天空蓝幽幽地无限深邃,无限庄严,汉江一点声息也没有地流着,柔情似水,水似柔情,没有波浪,没有涛涌,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渗透秦震的心。
董天年仰首看了半天月色,突然对秦震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
“从北京来时,恩来同志跟我谈过,是他建议你到西线兵团来的。”
秦震激动了一下,随即又安静平定下来。
“要忘掉,小秦!我也有过痛苦,有过悲伤。忘掉!暂时忘掉!”
董天年说着看了秦震一眼,很意外,月光明晃晃照在他脸上,照出来的是喜悦的光彩。
战争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秦震来到了西线兵团司令部,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全神凝注、目光锋利,从他的动作、神态,处处感到一种驾驭着战争的巨大力量和无比威严。武汉遭遇到那些磨难、困苦,好像都一下掀过去了,他以饱满热情投入战争。战争,何况这是南下以来第一场决战呢!
毫无疑问,这钟声是要由我们来敲响的。不可能让敌人,绝不可能让敌人,他们有什么资格敲响钟声。对他们来说,有的只是丧钟而已。
如果钟声一响,那就像险峻的峰巅吹起骇人的飓风,就像苍茫的大地上狂流奔泻,就像大海上掀起奔腾叫啸的浪涛。但,在那一刻以前,一切绝对隐秘,就如同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白天黑夜,一如往常,不过,指挥首脑部的气氛是紧张、频繁、机智、敏捷的。秦震一到前方就是这样,好像两只眼连睡着时也是张开的,何况他根本就睡得很少,他的全部器官都在活动,他精密地捕捉着各种信息,进行着思考与判断。
在最后决定作战方案的会议上。
董天年胖胖的圆脸上,两只眼,好像睡意朦胧似的眯缝着,轻缓地向秦震转过脸来:“秦副司令!你的意思呢?”董天年好像由于多年没有跟秦震一道作战,而想测验一下他有什么新的变化。
司令部设置在一所中学校里,作战室是一个教室。长江中游形势图正好挂在黑板上,七八张课桌拼凑了一条长桌,桌上展开从襄阳到宜昌、江陵、沙市的十五万分之一的地图。秦震一直举着一个放大镜,俯身桌面之上,仿佛要从那上面寻找什么破绽或答案。作战的任务以及具体部署,野战军虽有电报,但电报中有一句“详情由秦震面陈”。因此,在军事会议一开始时,秦震就具体扼要、措辞谨慎、态度谦虚地转述了一下西线决战的部署。那以后,在会议进行过程中,他除了偶然插一句话,就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是因为他刚从东线调到西线,情况还不够熟悉;更主要的是由于新来乍到,不便立刻滔滔不绝。董天年一直稳如泰山地坐在板凳上,由于听觉有点迟钝,把手拢在耳朵后面,一下转向这个,一下转向那个。他也暗暗观察秦震,他觉得秦震不像从前那样火烧眉毛似的,而是一个练达、成熟的指挥员了。他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因此更想听听他的意见,就那样刺探了一句。
秦震从桌上抬起身来,看了看董天年。
这时,他们俩完全不是汉江月夜濯足的密友,而是一锤定音、决定战争命运的将帅关系。他已经过深思熟虑,也就立刻作出回答:“从敌我条件来考虑,我看七月六日开进,十分准确。”
“你看敌人万一……”
司令员比较吃力地站起肥胖的身躯,伸出一根粗大手指,在襄阳到沙市的路上点了点。
“有可能被他们拦腰切断……姚主任特别提出确保沙市这一点。”
大家都警觉地一起俯下身来,几道眼光都凌厉地集中在这条路线上。
长江从三峡奔出,蔓延开来,在沙市以东形成北有洪湖、南有洞庭的湖沼地带。敌人在长江以北,背依宜昌、荆州、沙市,构成背水之势。如果我军从襄阳直插长江,敌人云集的大军会做出何种反映,这是值得斟酌的一着。
“老秦!你有没有考虑,万一敌人在襄阳、沙市之间阻滞我们?”
秦震嘴角微微掀动,淡然一笑:“从敌方士气看来,大的阻挠不太可能……”
“好吧!”老司令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六日开动的方案就定了!这一盘棋,现在就看我们这一颗棋子下得怎么样了!你有你的路数,我有我的打算。棋,还是要一步一步地杀呀,要随机应变。不过,我看大局已定,一切按预定方案行事吧!参谋长,通知到团以上,何时再下达,等候命令。”
参谋长随即带上几个参加会议的参谋走了出去。
董天年又看了看大家:“我们要有必胜的信念,不过困兽犹斗,问题在我们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
是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
在战争第一枪打响之前这一微妙的阶段,秦震和往常一样,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董天年却属于部署一定,就吃得下,睡得着的那一类型的人。就是在别人都紧张地窥伺各种变幻时,他总比往常还要潇洒自如,手上捏着根雪茄烟,在读他的线装书。秦震以为他读的是《孙子兵法》,待他看时,却是一部唐人李长吉诗集。电报从电台那儿像雪片般飞来,他只掠一眼,签个字,就放过了。
第二天,野战军总部来了一个加急电:“敌依托沙、宜江北根据地,有重占沙、襄公路,阻挡我军过江模样。”
秦震看完这份电报,拿了到原是学校教职员宿舍的楼上去找董天年,当他一步步登上楼梯时,他深感老司令确实深谋远虑。不过,他从各方面考虑,认为这种可能是有的,但不一定是必有的。
因此,当董天年看完电报,抬头看他时,他说:“只要我们不暴露,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意图,出其不意。”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敌人出动,也正好碰在我们的硬钉子上。”
秦震谨慎地未作回答,但他的神态说明他是这样想的。
董天年拉着秦震一只手说:“小秦!(秦震觉得老司令凡是叫他‘小秦’时,是怀有一种特殊亲昵之感的)坐下,来一根?”
秦震接过雪茄点燃吸了一口,一下呛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泪,连忙捻熄了。
“这玩意儿真……”
“这是真正古巴雪茄,扔在战场上没人要,还有战士说是新型机枪子弹,你看!你看!这样两大箱雪前都抬给我了,你看!你看!”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司令员止了笑声,噙住笑出来的一汪泪水,指了指电报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呢?”
“老司令昨天就指出这一点,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司令员两眼霍地一亮。
“要不要提前行动?”
“不管它,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让敌人牵住鼻子走,这是兵家最忌!兵家最忌!”
“那么……”
“依我看,让他一着棋,你忘了林教头比武的故事?”
这一天夜里,秦震依旧和衣而卧,在摇曳的灯影里,看一本苏联小说。不知怎么,今天,那些字看到眼里,却不往脑子里去。他叹了一口气,吹熄了蜡烛,翻身朝墙,想睡一下。谁知这一回却果然睡着了,不过,一片脚步声使他立刻惊醒过来,连忙问:“有电报吗?”
“总部来电。”
秦震就着参谋的手电筒看了电报,只八个字:“重要消息,注意收听。”
他沉吟了一下:——要不要叫醒董司令员?
看了表,已经下半夜两点零五分。
——是什么重要新闻呢?
他拧着眉头猜测了一阵,吩咐参谋:“注意收听,一字不漏抄了送我。”
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睡着,有时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有时就睁着两只眼睛。等到晨曦初上,微微放明,他就披了上衣,准备到作战科去。恰好,在门口,见到手电光一闪,走来一人,正是值班参谋。两人站在院落中间一株参天老树下面,秦震来不及戴眼镜,就让参谋念给他听。
这是第四野战军发言人重申五月三十日对敌人发出的警告:如敢破坏沙市江堤,定予严惩不贷。
沙市为长江要冲,如炸毁堤坝,长江洪水就会奔泻而下,就会使江汉平原包括大武汉在内尽入泽国,通通淹没,其后果不堪设想,其险状不堪设想。现在,当白崇禧部队云集宜、沙一带,我军挥戈南下,犁庭扫穴,直捣长江的时候,再一次发出警告,显然是非常重要的举动,同时,不也意味着我们处境有一种潜在的危机吗?
秦震考虑了一下,就上楼去向董天年报告,董天年从酣睡中醒来,侧着头听取报告后,只说了六个字:“按原计划不变。”
说得简洁、明了、果断。
秦震复述了一遍。
董天年清醒地点了点头。
这是董天年指挥上的特点,当事情还未决定时,他再三强调慎重考虑,但经过反复推敲一旦决定,他就轻易不变了。
谁知没过半小时,突然间由前线部队传来通过各种侦察手段汇集的报告。
这一回,正在漱洗的董天年,却急忙揩了把脸,把毛巾一扔,说:“请兵团首长们到会议室议事!”就“咚咚咚”大踏步走下楼梯来。还是那个在黑板上钉着地图的大教室里,一早起就是一股燠闷,有的只穿件衬衣,有的披着外衣,只有秦震从来就没解衣,穿着十分整齐,腰间还扎了三寸宽的皮带,手里却拿着军帽当扇子扇。参谋长读了电报:敌人集结四个军、一个保安旅,出犯当阳、远安,有重占当、远,进伺襄樊之势。
“吓!胃口不小,要端我们的家底呀!”
司令员命令:“查一查前沿部队有没有暴露行动?”
一个参谋应声出去了。
司令员站起身来,目光在桌面地图上凝视不动。
窗上已露出一片红色阳光。秦震敞开衣领,正俯身桌上,在鄂西荆门与长江之间这片平地上睃巡。现在,他明显地看出了敌人以荆门为目标截断襄沙公路的企图。
当前线急电报告敌人进占远安,那是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