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天和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一样,海棠坐在廊檐下,伸手触摸着外面细细密密如绵针一般的雨丝,心里落下了些许的惆怅。
“阿曼,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外面下雨呢,瞧瞧肩膀上都打湿了。”凌崇走过来,疼爱地为孙女轻轻将衣服上的水渍拭了拭,柔声问道。
“爷爷,闲来无事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海棠低了低头淡淡地说,那边念生被奶娘抱去喂奶了。
从怀城回到花朝国,经历了与金生从聚到散,她的心里就好像被刀子割了千万个洞,千疮百孔,就连疼痛都已经麻木了。
她终究是没有信守承诺,没有再回去。
那封议和的书信起了作用,西苑国也早已不堪战争的重负,想要快点脱身而去。花朝既提出了议和,他们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没几天便答应了。
金生原以为,两方协定退兵之后,海棠就会回来的。可是那天,他在军营里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海棠回来的身影,他以为容秀臣不守信诺有意刁难,遂不顾众人相劝,骑了马又奔到花朝军营里去要寻海棠。
可是哪里还有海棠的人影,只有容秀臣站在那里等他,并有一封书信要交给金生。
那是一封自请下堂的和离书信,信中言道:
金生夫君:
当初你我成亲之时,我失去记忆,忘却了前尘往事。成亲两载,你待我甚好,只是如今,我已恢复记忆,我生为花朝圣女,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使命和责任,我的婚姻,甚至我的人生,都不是自己所可以主宰的。若我随你回西苑,只会造成连年征战,生灵涂炭,如今我自请下堂,金生夫君千万保重自己,另娶新妇。
海棠亲笔
“另娶新妇,另娶新妇……”金生握着那封信的手颤颤抖着,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这时候却再也忍不住滴落下了眼泪来。
在战场上,他受过无数的伤,他的肩上,他的胸膛,他的背脊,都被利刃刺伤过,可是不管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海棠的决绝令他更是伤心。他早该想到的,容秀臣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放了他,他早该发现那天的海棠有什么地方不对的。
可是现在,他看不到了,找不到了。只留下茫茫天地,黄沙漫天,只留下这直直刺进他心扉,令他痛不欲生的四个字,她要他另娶新妇?
难道她的意思,便是这一辈子,再不相见了?永远……也不……?
那他们过去的婚姻****算什么?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时光算什么??他和她一起生下的那个念生又算什么???!!
金生一把揪住了容秀臣的衣襟,那一双眼中仿佛是可以喷出火来:“是你把海棠逼走的,是不是?”
容秀臣的脖子被他勒紧了,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可是他的眼神中却没有一点的惶恐和惧意,他平静地说道:“她本来就不是海棠,她是凌曼,是花朝国的圣女,是大将军凌崇的掌上明珠。从前我就告诉过你,你的生活和她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你的人生和她的人生也不应该有重合的轨迹。如今她只是醒了过来,重新做回她的凌曼,她这样的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逼得了。只是你自己没有看清罢了!”
“你……”金生又是伤心又是气结,可是他竟然真的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容秀臣。是啊,他说的都对,她是那样高高在上的花朝圣女,而他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山村中的乡野小民罢了,他只会打铁,机缘巧合上了战场,当上了一个千总,可和圣女相比,他们之间仍然一个是飘在天上的白云,而另一个却是踩在脚底的泥罢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真实便是他们之间是曾经,真的相爱过的……是很爱过的……
一场仗打得匆匆收场,最后谁也没有能够占到对方的便宜。金生骑在马上,看着前面回西苑的路。
大半年的时光,一转眼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现在娘亲怎么样了,她一定是在为着自己担心受怕吧,战火缭乱的,他一共就寄过一封家书回去,想必娘亲一定是要担心死了吧。还有金玉和金福,这两个妹妹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心里挂念着亲人,一阵唏嘘感慨,忍不住回过头,朝南边花朝的方向痴痴望着。
还有,海棠,你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西苑和花朝战事停歇,西苑如今兵强马壮,容秀臣上疏直言,五年内最好不要再起战事,否则花朝未必能够敌过西苑。皇上听了容秀臣的进言,思虑再三,便觉得让这些花朝士兵先好生休养生息,暂时不考虑战事了。
而花朝的另一桩大事花神祭祀就在下个月。
花朝国地处南方,因为气候温暖湿润,因此一年四季如春,在花朝国里,四季都鲜花盛放,整个国都便是一片花海。
花朝重花,更敬花神,每六年花朝国便会由圣女盛装前往花神庙祭天,并将自己的鲜血献给至高无上的花神。
那一天便是圣女职责结束的日子,而同时,也是选出下一届花朝圣女的日子。
海棠是听凌崇同他说的这件事的,彼时她正抱着念生在玩儿,听了后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哦。”
凌崇见她自打怀城回来后就一直都是这么一副神色,也不哭不闹,要么就是陪着念生,要么就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低低发呆。原本凌崇已经恳请皇上,再为海棠挑选佳婿的,只是海棠却是一个也不见,那些世家公子统统被她拒之门外,就连容秀臣她也是一样不见。
凌崇不忍心看着孙女儿这个样子,每天的闷闷不乐,真怕她会把自己憋出病来。
“孩子,等到花神祭祀结束后,你身上的圣女使命便也就完成了。如今花朝西苑两国已经结束了战争,你告诉爷爷,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海棠愣了愣,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打算?她留下了那封和离书信给金生,殊不知自己心中也想被万箭穿心一般,就算回到了花朝,每天她都觉得这个天地间一切都空了,空了,她想念的人她见不到,不仅是见不到,就连想念也成了痛苦。
她又以什么资格去想念他呢,她已不再是他的妻了,不再是了……
“爷爷,等到祭祀过后,我想一个人带着念生好好生活。”
“一个人?阿曼,你是不想呆在将军府了吗?”
“在这里,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东西都会让我想起以前很多的事情。想起那场战争,想起……想起我不得不离开的那个人。爷爷,我只想重新开始,带着我的孩子,到一个清静的地方。”
凌崇听她说得十分诚恳,心里虽然不舍,却还是问了一句:“阿曼,你是打算还要去找那个打铁匠吗?”
“他吗?……应该不会去找了,也许,他已经忘记了我,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呵,也许他真的已经另娶新妇了。”那四个字是她自己亲手所写,可是当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时,那是怎样一种锥心裂肺的疼啊!
他们曾说过一辈子在一起的,他们曾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离不弃的。
可是如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她永远都没有恢复记忆,如果她一直都是那个留在福缘村的傻傻小媳妇儿,那该多好啊!
天,又下起了雨。
地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晕,怀里的念生指着那些小圆晕儿咯咯咯咯笑个不停。他这么小,还什么都不懂,还不懂悲伤,多好,多好啊……
不知什么时候,海棠的眼里又泛起了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