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少怀离开双桥后,王素云又住进了医院,这次住院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这病缓解又发作,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因为血液中正常的白细胞和血小板太少,她需要输血补充。每天输两袋血,连续输几天,等童少怀从台湾回来,她的脸色和精神面貌一定会好很多。王素云坚信,童少怀一定能在台湾找到她的父母,因为台湾太小,而自己的父亲曾是国民党一位将军的侍从,有了这层关系,凭童少怀在台湾的人脉和知名度,应该不会有问题。
王素云明白,上帝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要不是童少怀的出现,她可能拖不到今天,因为童少怀的出现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这几十年来,王素云嘴上不说,心中对父母的回忆总是挥之不去,当初父母亲撇下她而去,她是有想法的,但经过这些年的变迁,现在看来,父亲当年去台湾,仍是上上之策,如果他不走,现在的处境一定不会好。父亲到台湾后,虽然失去了音讯,但彼此留下了牵挂,这牵挂是一根无形的线,只要一息尚存,这线就不会断,她要调动身体内所有的能量,和病魔争分夺秒,等待着童少怀带回好消息。
童少怀去台湾之后,赵秋生回双桥镇的家时,于金美对儿子交了底:
“秋生,春娇的爸爸这次从美国回来,你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素云的份上,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消吧。童少怀从台湾回来,你当女婿的不能总躲着不见吧?”
“妈,你的心思我知道,为了素云和春娇,我们见面可以,但有言在先,‘爸爸’这两个字,我是叫不出来的。当年的事可以不提,就年龄而言,他比我也太不了几岁。我已经和春娇商量好了,她叫爸爸时我点头,以示礼貌。”
“不管怎样处理,你千万不能在紧急关头添乱子,医生告诉我,素云拖不了多长时间,她能在生命最后时刻找到亲人,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妈,我知道,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当童少怀从台湾心急火潦又回到上海时,时间已经很晚了,要第二天才有飞机到江城,他抽时间给王素云发了一封加急电报,报告他在台湾找到了父母的消息。王素云收到电报,兴奋得彻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就从医院回家,等童少怀的喜讯。
童少怀从上海到江城并没有通知侨联,但侨联还是知道了他的行踪,派了专车到机场接他,并依照他的意愿,直接送他到了双桥镇。车开到小院门口,童少怀刚下车,春娇就迎了出来,抱着他直喊:
“爸爸,你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你妈妈还好吧?”
“妈妈的病情反反复复,今天早上才从医院回来,就是想早点知道外公外婆的情况。”
这时赵秋生和赵飞云也出现在大门口,王春娇急忙给童少怀介绍道:
“爸爸,他叫赵秋生,是你的女婿。”
童少怀见赵秋生是个魁伍的中年汉子,年龄看起来比虽然大了些,但一表人材,心里好生欢喜,率先伸出了手。
“你好?”
“您好。”
两只手虽然握在一起,但赵秋生很快就松开了,童少怀心事重,并没有注意这些细节。司机打开汽车的后门,赵秋生父子上前帮童少怀拿出行李,一行人进了院子,王素云由于金美扶着,站在自家门口,迎接童少怀归来。童少怀知道王素云此时的心情,赵秋生刚把行李放下,他就迫不急待地从行李中取出录音机和照片,并把照片送到王素云手中。王素云接照片时,手一直在颤抖,几十年来父母在脑海中的模样,还停留在从前,如今照片上的人,已经和原来的印象大相径庭。
“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吗?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老啦,全都老啦!唉,我都已经老啦,他们还能不老?这几张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你的弟弟和妹妹,还有他们的家人。”
“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长得好漂亮!少怀,你辛苦了,我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除了照片我还带回了爸爸妈妈的录音带……”
“有爸爸妈妈的录音带?快放给我听一听。”
童少怀打开录音机,没过一会儿,有个带着浓厚的男人乡音从里面传出来:
“素云,我的乖女孩儿,得到你的消息,爸爸好高兴,爸爸想你,爸爸对不起你,当年没能带你来台湾,是我终身的遗憾。到台湾后,我们家又添丁了,你多了一个妹妹和弟弟,如今我们全家人在台湾生活过得很好,请你放心……”
这声音虽然亲切,但王素云听起来陌生,她年青时很少见到父亲,对他的声音一点都不熟悉,自然听不出破绽。但接下来出现的女人声音,让听的人心头一颤。
“素云,我苦命的孩子,娘的心头肉,这几十年来,娘想你想得好苦呀!……”
哭声从录音机里传出来,于金美听见后首先哭起来:
“开惠妹子,你的声音没有变,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有照顾好素云,这孩子的命太苦,太苦了!眼看好日子就要来了,她又病了……”
“舅娘,你别哭,我都没有哭,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多少回我在梦中都听到过这声音,少怀,你接着放。”
“……嫂子,我的好嫂子,这些年多亏了你,既要照顾素云又要照顾春娇,难为你了,你就是素云的亲娘……”
这声音童少怀已经听了不只一次,刚才于金美的哭诉声,让他感到震撼,他已经隐约觉查到王素云受过不少的苦,这其中最主要的因素,肯定是为自己背过,这让童少怀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这时他的眼光落在自己从台湾带回来的一只精美的箱子上,于是轻轻对素云说:
“素云,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
“啊,春娇,打开箱子让妈妈看一看。”
春娇过来打开了箱子,取出一件纯白色的婚纱服。
“哎呀,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提劲的婚纱服,嘻嘻,妈妈要当新娘了,妈妈要当新娘了!”
“都这么多年了,妈妈还知道我的心,难得呀!少怀,你换一套最好的西装,我们现在就进城照相。”
“现在?”
“对,就是现在。”
王素云的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我在台湾买了一套新西装,院子门口有车,让秋生和春娇陪同吧。”
“那辆车坐个五人太挤,秋生就不用去了,有春娇陪着我就行了。”
王素云想照结婚照,大家都知道,没想到她如此地急迫,这让于金美心头多了一层担忧,她悄悄对王素云说:
“素云,你身体能挺得住吗?”
“舅娘,挺不住也得挺啊。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委托你现在就去办,镇上最好的饭馆叫月江楼,你去预定五桌酒席,后天是星期日,我要宴请我的朋友和邻居,但不能收一分钱的礼,客人的名单压在桌子上的闹钟下面,这些人你一定要想法通知到。”
“你放心去照相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在进城的路上,王素云对童少怀明天的行程作了交待:
“少怀,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我准备后天中午在月江楼宴请一下亲戚朋友。今天照完婚纱相后,你先回宾馆休息,舒缓一下连日来的车马劳顿。明天你是否到童家大院去一趟,那里是你的故乡,你结发的妻子祝巧英和堂兄还在当地,虽然你和她婚姻是包办的,而且祝巧英后来又改嫁给了你堂兄童少清,但她留下来却是为你童家顶了罪,童家应该对她有所交待。如今政治环境变了,你是美籍华人学者,社会知名人士,这次回来正是时候,童家过去欠的债,你有义务偿还。虽然时过景迁,人们对你另眼相待,但眼前的风光,掩饰不了背后的辛酸,我希望你能放低恣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你离开故土几十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看在春娇的份上,我不得不说,你不会怪我多嘴吧。”
“素云,你说得对,说得好,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这次回来除了为你和春娇,也准备看望堂兄和嫂子,代表童家向他们道歉,我给他们准备了三万美金,让他们能安度晚年。”
“爸爸,你给他们这么多钱呀!现在有一万块钱,就叫万元户,你给他们三万美金,一美元可以换八块多钱,三八二十四,他们一夜暴富,就成了几十万元户,真让人羡慕死了,童家岂不是又复辟了。”王春娇说话口无遮栏。
“春娇,你少插嘴,这钱不算多。你在童家大院村当过知青,清楚这两口子过的什么日子,他们为童家背了几十年的黑锅,这是起码的补偿。”
“妈妈,你代童家受的罪还少吗?难道……”
“住口,你没看到你爸爸连日来四处奔波,帮我找到爸爸妈妈,帮你找到外公外婆,现在又要陪我去照婚纱相,这样的好爸爸你哪里去找?你如今长大了,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家庭孩子,你要知足,你爸爸虽然是名人,但这是他自己努力奋斗的结果,你要想过好生活,要靠自己去打拚。”
王素云的话让童少怀心存感激,没想到她身处绝境,还在为别人着想,这份情他觉得永远也弥补不了,他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素云的手。
“素云,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照完相后还是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少怀,我想和你照婚纱相,虽然是为了名份,这这名份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了我的亲人。台湾的爸爸妈妈看到婚纱照和我们三辈人的合照心里不知有多高兴,春娇和飞云再也不用向别人解释父亲和外公是谁。我已病入膏肓,不敢奢望再当你真正的妻子,但这名份已经让我知足了。如果你留在双桥小院,我反而会不习惯,这几十年我和舅娘相依为命,没有人能代替得了她。你还是回宾馆的好,后天中午酒宴结束后,我就回医院继续治疗,如果你有时间,可以上医院陪陪我,给我讲一讲这几十年你在美国的经历。”
童少怀沉默了,他心里痛得发慌,王素云还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她现在是这个小院里真正的主人,自己决不能违背王素云最后的意志,因为他没有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