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聊地“走”在世贸天阶中,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宽阔明亮的大厅和长廊、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男女,感受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气息。商场的背景音乐是我最爱的德沃夏克的《新大陆》,闭上眼睛,我穿过了人群,从每一个匆忙的行人身体中穿过,轻巧地配合着音乐的节拍,踩着悠闲的舞步,想象着这里是空无一人的宫殿,而自己是一名自由的舞者。
是的,我不是人,而是一只鬼。我是一只纵横于天地间、不受任何约束的鬼。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自由地行走在黑夜与白昼之间,在一般人的常识中,所有的鬼都是只能在夜间出没,只有我是例外,但是,我从不想去探寻原由。
我,朱锦凝,亡于明万历十二年,死前的身份是万历皇帝的妹妹。哥哥朱翊钧自小就很宠爱着我,因为我和他是嫡亲的兄妹,我们的父皇和母妃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害于残酷的宫斗中。只留下十岁就继承皇位的哥哥和仅三岁的我相依为命,在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了来报恩的世外高人张居正,才侥幸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中立足脚跟,直到哥哥20岁的时候张居正去世后,哥哥才开始亲政,丰神俊朗的他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而13岁的我,已经成为众多官家子弟和显贵们的争夺对象。
都说皇帝是没有真情的,这在我和哥哥身上算是个例外。哥哥对我无条件的宠溺,让我在宫中树敌无数,原因只有两个字:妒忌。在我15岁及笈典礼上,哥哥宣布:将号称为“小阿房”的沁园赐予妹妹朱锦凝,她可以不受宫内礼数的约束,随意在宫内行走,而在她未满17岁之前,如遇到她喜欢的男子,不论尊卑,这座沁园及内中所有财物,都将是她的陪嫁。
这次的赏赐,终于给我招来了杀身之祸。
妃子们的自尊心与好胜心,夹杂着强烈的妒忌和怨恨,在我脚步所至的宫内各处堆积着,越来越浓,强烈到我都时时如芒刺在背,无处可躲。哥哥对我每一次的纵容宠爱的笑,都引来了强大的气场,除了哥哥,我想所有的人都如同身在怨天恨海中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这个充满花香的夏天的晚上,我躺在我的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我无法呼吸,无法思想,这种毒发作得真快。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呆地望着床边渐近的人,也是这件事的主使者,竟然是我从自就视做亲姐姐一样的皇后嫂嫂——司徒锦华,那如春天般温暖婉约的女子。她走近我,依然如平日般对我微笑,我的耳边,响着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有你在的地方,你的哥哥眼中就永远看不到我,所以,你消失了吧!姐姐先谢谢你了,我亲爱的妹妹!
视线很快就模糊不清,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满面憔悴、悲伤心碎的哥哥,正用饱含痛苦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以为自己又被救活了,如以往一样,我微笑了一下:“皇兄,我不是没事了嘛。”但哥哥却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愣了下,以为哥哥呆了,就伸手去摸他的脸。这一摸,却让我的眼前一黑,心中大骇!我、我的手,穿过了哥哥的脸……和他的头,在他的脑后,露出了我的近乎透明的手臂!
我害怕,控制不住地发抖。转过身,我不敢看自己从自己身体上“坐”起来的样子,也不敢去探究我为什么这么轻盈,我开始慢慢地飘浮上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又是害怕又是有些欣慰。
害怕的是,我做了鬼,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离开皇宫,整个皇宫的上面,好象有层罩子一样,我飞不出去。无法出去,我就只能留在宫里,如活着一样,陪着哥哥,看着他。
让我欣慰的是,哥哥在悲伤中恢复一点以后,也终于查清了我被害的真相。锦华,被赐予三丈白绫。
令我不解的是,锦华在死后,两个黑衣的鬼差马上将她的魂魄带走了,她不甘的表情令我心寒。我飞了过去,想问问她,但不论是她还是鬼差,都没有一丝看到我的反应,他们竟然也看不到我!
我的不安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变淡直至消失了。
时间果然是治疗创伤的良药,我看着哥哥在慢慢地恢复振作起来,终于在我死后的第五年,一位美丽清雅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身边,安慰着他,哥哥开始把她当作知己,告诉她关于我的故事,她叫千瑟,我的新皇嫂。我由衷地高兴,因为我能看得出来,千瑟对哥哥的爱,哥哥,一定会幸福!在哥哥大婚后的日子里,我开始想着怎么离开皇宫。
宫内没了牵挂,我的日子就开始变得无聊起来,每天看着宫内同样的戏码上演,对自小在宫内长大的我来说,已经全然失去了一丝一毫的乐趣。只是这皇宫上面无形的东西罩着,我每天想尽了办法,也无法冲出去。它不停地把我反弹回来,一次次的失败,让我有点灰心。
转眼已经是初夏时节,这天夜里,我飘到皇宫内后园的湖面上,躺在一片巨大的荷叶上,有点郁闷地玩弄着身侧一颗水珠。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自己现在都可以接触到实质性的东西,却丝毫也影响不了它们。不管是人是鬼,还是自然界,好象都拿我当透明的,但我自己明明可以接触到自己,头发、衣服、身体,但好象与外界完全隔离了。
夜晚的湖面还是很美的,无风,想象中,应该还带着浓郁的花香吧,但是我闻不到。
我的“人生”就在这一晚上,正式开始了。
湖心忽然有些微晃,正出神的我不禁一愣。做鬼后我的感觉变得相当灵敏,这湖心的晃动使我觉得异样,与平时的动荡大不相同。正想起身离开,在相隔不远的湖面上已经恍惚出现了一条人影,从湖面上施施然向我“走”来。
本想离开的我又躺了下来,我以为,又是什么“鬼”路过了,反正他们从来也看不到我,想到这里我连眼皮也懒得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