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茹走了,邵定发心里安静很多,但是不可捉摸的烦乱袭上心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省城一天不到竟然发生了这些奇怪的事情,那些人好像早就在这里等待自己,那些人好像都神通广大,那些事情对他来说都有说不出来的困惑。他让自己极力安静,细细想来都是自己头上的帽子在作怪,帽子就是权力。自己现在要是一介平民或一个乡村中学教师,恐怕自己叫车子撞死了暴尸街头也无人理会,更不用说被人认出来和被人恭维着。邵定发身体不由得颤抖,长长叹息一口气,躺倒在床上,也不准备找高丽华了解情况了。
刚合上眼,高丽华的脚步声打开了邵定发的眼睛。他眼睛大睁着不敢相信,高丽华亮亮手里的钥匙,冲他微笑,那是怎么进来的解释。邵定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身子还在锦园春,唐静茹的手下怎么就将那些盒子搁进他的房间。
“那些人是你给了他们钥匙?”邵定发还是问出了口。
“是。”对方笑容柔和。
“你们早就通了气?”
“没有,席间我不是让唐主任叫出去过吗?”
“哦——”邵定发无言了,随手指指对面的沙发。高丽华很自然地就座。邵定发走过室内短短的通道拉开门,回来坐到高丽华侧面沙发里,面向着门口,以为这样就消除了危险。高丽华见了嘿嘿一笑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要给邵定发斟茶,邵定发忙说:“你是客,我来。”高丽华坐下由着邵定发操作。邵定发斟好两杯茶,递给高丽华一杯,坐下。高丽华没有喝茶,笑问邵定发是不是要向她了解省城情况。邵定发又是一惊,但马上想到她昨晚就知道自己的来历和上午的巧合,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感到高丽华这个女人太会揣测人的心理了,和她说话一定要小心。于是他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问高丽华:“能不能将省城情况据实相告,我也好有个准备?”邵定发在高丽华面前完全放下副厅的架子。
“你听说过‘不怕领导叫就怕小鬼闹,写在纸上的不如搁在心里的’这两句话吗?”高丽华问。
邵定发哪里听过这样的话,感到很意外,眼睛里全是好奇,极力装出宠辱不惊的样子,随便嘿嘿了两声。高丽华确实叫邵定发的表情迷糊住,不好继续说。邵定发笑着让她继续,高丽华才断定邵定发没有听到过,于是给邵定发解说:“领导指的是省级领导人,主要是手握决策权和执行大权的人,具体说是指省委省政府等那些有数的人。他们高高在上发指示,指示再好,还要下面的人来执行。他们的声音能不能很好地被落实,那要看下面执行部门。下面执行部门统称为小鬼,比如厅级地市级……”高丽华停下解释说,“邵厅不要介意,这只是他们的戏谑不是恶意的。”
“没关系,你接着说。”
高丽华说:“‘小鬼闹’才是最关键。就是部门和部门之间的矛盾,还有本部门内部的矛盾,他们之间要是闹起来,那可不得了。现在,似乎在表面上都达成了妥协,外人根本看不出凶险的,生人进入总要留心和小心个一年半载,等摸清情况才好出牌。如果摸不清情况,千万不要表态。你一表态不是站到这边就是站到那边,那以后你的日子就成问题了。”邵定发对这个不感兴趣,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这些现象,于是他问:“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丽华听出了邵定发对她前面的苦心并不在意,说:“‘写在纸上的’是指红头文件。就是说你文件发得再多,下面没有人来执行或者说执行起来打折扣或者干脆走样,那文件就失去了作用。现在文件有的被看成官样文章,是会议里面宣读的,是会议之所以成为会议的理由。‘搁在心里的’才是关键,那是领导人的具体意图,尤其是下面那些县太爷级别的,他们的个人意气都很重,倾轧的程度很大,关系的亲疏好坏直接关系到利益、前途……”邵定发实在不想听这些,因为他就是从下面上来的,知道得比她高丽华多也更有切身感受,他要知道的是省委省政府以及下面部门的情况。这个恰恰是她高丽华所缺失的,她高丽华只能从现象上来判断,贩卖的都是小道消息,因为高丽华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领导干部,内部情况更是够不着,张开道因为职务的限制所知有限。邵定发也没有期望高丽华能给他这方面的情报,他想知道他们这些人为何这般敏感和快捷地得到消息。邵定发猜想他们之间一定编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大网,在这张大网下面网罗着各个层面的各色人等。在这张网的覆盖下,每个人都成了网格中的节点,办事的能力那简直是大得惊人,但是网外的人是看不出内里的奥妙。可是你要不小心触犯了这张网的某个节点,那你就跪求上苍吧。邵定发不想加入这张网,但是他要了解它,必要的时候还想亲手毁了它。
邵定发见高丽华迟迟不说关键的,准备端茶谢客时手机响了。是张开道的电话。张开道向他报告说名单交给周处长了,周处长很重视,打电话请示杨部长,杨部长让周处长过去。说请邵厅做好准备,说不定杨部长下午或者明天会找他谈话。邵定发感谢张开道办事周到,告诉他不要将名单泄露出去。张开道说:“这点请放心,我旁的本事没有,唯有小心谨慎。”邵定发刚要挂电话,张开道说晚上有人要宴请邵厅,问邵定发有没有时间。邵定发问是谁,张开道说是贾厅长。邵定发很小心地说:“你代我转告贾厅长,今晚我有要事脱不开身,改天我请贾厅长。”其实邵定发可以今晚不去张楚家,但是邵定发要搞出受重视的样子,吊吊贾政道的胃口。他从贾政道给他的名片上知道了他的姓名,已经深切感受到了贾政道本人或者其亲属牵涉青江市那两个事件之一里面了。收了手机,高丽华问邵定发:“你晚上真的有要事?”邵定发不能在高丽华面前露底,说:“确实如此,柯书记要我晚上过去。”高丽华感到很失望,又很敬佩。邵定发这么说用意是多重的,他感到要在省城这里立足,不能老是学着在铁轨上跑车,还要学会在广袤的复杂的地形上开越野车。具备了那个能力才可以排除一切,到达目的地。这句狐假虎威的“柯书记要我晚上过去”确实镇住了高丽华,也让高丽华对邵定发更加看好。高丽华起身笑容恭敬又很通情达理地说:“邵厅,你晚上还有要事,我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邵定发笑着送高丽华离开。
邵定发重新躺倒床上,真想好好睡一觉,晚上自己哪里也不去了,只想一个人走在灯火满城的大街上好好感受好好放松,像个老百姓那样享受生活享受舒缓的节奏。他想一旦开始工作了,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和心情这样自由自在地闲着。
邵定发在敲门声里醒来。夜色塞满屋子,被抢着进入的城市灯火给中和了好些,因此,室内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各种物体,要想看不到只有拉上厚重的黑布窗帘。邵定发从敲门声里知道了是唐静茹的手法,自然否定了那种平民式的逛大街的奢望,不由自主地琢磨唐静茹这个姓名,这个名字让他心里感到很温馨又很安全。唐静茹一手提着一只编织袋,长圆脸上已显出潮红,喘息让她朱唇微张,胸间双峰起伏不定,显出羞涩。邵定发心里霎时无限疼爱,又感受到唐静茹在锦园春包间里的羞涩。那个羞涩和现在的羞涩共同给唐静茹做了处女广告。邵定发埋怨唐静茹不该拿这么重的袋子上楼,说让宾馆服务员帮忙就行了,上前不由分说地从唐静茹手里接过袋子自己拿着进屋。唐静茹手里轻松了,脸上就活跃了,问:“真的吗,你真的在乎我的劳累?”问得邵定发心虚,不敢说一个字。唐静茹看着邵定发背影很开心,反身关好门。门将他们挡在不大的私密空间里,随之而来的是复杂的渴望,两人都显得不自然和局促。邵定发首先打破危险的沉默,让唐静茹坐。唐静茹继续展示着清纯,微低头带着嘴角的羞涩坐到进门的沙发里。空气似乎很厚重,让人每呼吸一次都要费很大气力,心跳无节律地一路狂奔。邵定发忙暗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教训了他。他问唐静茹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他知道里面一定装的是河蟹,这么问是为了减轻彼此的尴尬,平息内心的某种企图。唐静茹这才抬头,依然很甜美地一笑说:“这就是我们青江市的特产,青江蟹,都是精挑细选的。”青江市三个字一出口,唐静茹立马恢复了办事处主任的精明和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