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注意到她还带来了一个同伴,好在是个纤巧娉婷的美女。美女似乎对我毫无打量的兴趣,表情淡然目光游离地看看我算是打过招呼了。
必胜客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长沙就是这么一个对吃有着奇特兴趣的城市,任何一种新潮饮食进来之初都可以激发疯狂的消费热情,从当年的麦当劳肯德基到潭州瓦缸谭鱼头,再到小肥羊大自然中西餐厅辣椒炒肉天天渔港,再到现在这个卖比萨饼的什么必胜客。最奇特的是,长沙人对人多为患而且老板牛皮烘烘的吃喝场所似乎有着一种天然的追随心理。几年前一家郊区的酒店开张,鼻子朝天的店主对食客爱理不理的,食客去吃饭不但要见缝插针抢地方还得自己动手收拾桌子寻找凳子,但人们还是发疯似的蜂拥而至,甚至以在那里抢到一个好位置为一大幸事。二马路一个卖臭豆腐的老太太更是脾气火爆,动不动叫道“你爱买不买啊”,但是人们都犯贱似的围在她的小摊前,老老实实等上半个小时,就为了买上一串据说代表长沙最高水准的地道臭豆腐。
“人家请女孩子吃饭都是事先就订好座位的,你看看现在得等到什么时候!”灵灵涂着艳丽口红的薄嘴唇不无夸张地撅着。我可没有欣赏她撅嘴的雅兴——何况那嘴不撅都抵得上一道退兵符了,我一边盘算着口袋里的钞票一边想这他妈的看来是准备拿我当冤大头痛宰一顿的了。小茗就曾经吆五喝六地叫了一帮人马去将一个色迷迷的网友痛吃了一顿,事后还多次当作笑话在编辑部里讲。可怜那家伙是从大连坐了飞机来赴浪漫之约的,还抱了99枝俗不可耐的玫瑰花。小茗说最看不得那家伙神气活现的样子,一见面就问长沙最贵的酒店在哪儿。尤为肉麻的是,他还戴着一手的大戒指。个子矮胖、其貌不扬的他似乎想以此在美女面前找寻某种心理平衡。
我一边心有不甘地回头去看广告牌下正在接电话的那个卷发女子,一边无奈地去必胜客门口排队等着拿号,一脸漠然神气的服务生说至少还得等上半小时。灵灵不耐烦地东张西望,然后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我预感到马上就会有一大批蝗虫蜂拥而至,将我吃成剩渣残骸。
我可不想做那个大连豪客。我不但住不起最贵的酒店,甚至连一个假钻戒也没有。
眼见灵灵“阿娇”“小丽”地挂了有好几个电话,我这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要不我们另外换个地方,蒙娜丽莎还是金牛角王?”
她说:“随便吧,不过最好要有背景音乐,有人弹钢琴就更好了。”
我掏出手机说叫朋友开车过来接我们。我一边口里胡乱喊着信号不好一边快步向益友商场的拐弯处走去。刚避开她们的视线我立马叫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往后座上一躺,我心里说去你妈的背景音乐。
车子开出四五分钟后,灵灵拼命打我的手机,我一概不理睬。过了一阵,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一个新号码,正要接听,突然想到一定是灵灵用那个倩倩的手机在打。于是我冷笑一声将手机关了。
按简婕的说法,我和她属于精神恋爱。
那天是我们的第一次接吻,差不多也是最后一次。“旅游结婚”回来后,她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的亲密行为就是拥抱。一开始我激情勃发,喘着粗气死劲勒紧她,恨不能将她勒入我的身体复原为我的一片肋骨。
她尽管也面色潮红呼吸紧促,但却坚定地抵挡着,说:“我不能对不起他,你要这样我就再也不见你。”
我像一切呆瓜男人一样相信时间总可以改变一些什么,所谓“泡女人”就得泡,天长日久,就可以将她的坚硬泡软化,让她丢下盔甲,放弃抵抗。殊不知很多时候,如果你第一次被拒绝了,很可能就永远被拒绝了。这是后来虾米告诉我的。可惜那时候我看励志故事看多了,心想人家铁棒还磨成针呢。
后来的一次,她终于没再抵挡我的激情进攻,但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在享受,我却在忍受。”
我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只得悻悻地松手。如是几次之后,激情也就消失殆尽,再拥抱她时就云淡风轻、波澜不兴了。我无比悲哀地心想,看来这个女人最大的能耐就是培养道德男人,庞篱篱算一个,我算是第二个了。庞篱篱倒也算了,人家本来就是一个木头理科生,我这个风花雪月的文科生可是从小看《聊斋志异》长大的,没见过哪个呆书生还搞不定一个弱女子的。更别提我后来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的那些真正的黄色书籍了,什么《肉蒲团》啊《野玫瑰》啊,无论是中国男人还是外国男人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将过去的,几时像我这般看着腊肉吃光饭?
相约去岳麓山顶看流星雨的那天,漫山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在挥舞着荧光棒。我有些担心:“万一被你那个庞篱篱看到怎么办?”
“你怕挨揍啊?”她轻轻一笑。
“我怕什么?”我心想怎么女人都喜欢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啊,“西方骑士有句名言:为美人而战,死而无憾!”
“放心吧!”她嘻嘻地在我肩头捶上一拳,“如果他懂得到山上来看看流星雨,就不会有我和你在一起了。”
漫山遍岭都是出来看流星雨的男男女女,不仅有临近高校的少男少女,也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和满身脂粉的中年女人。看来越是物质化的时代,人们越热衷于表演浪漫。
流星雨飘飘洒洒,好一派绚烂。
人们酒醉似的喝彩,有人起哄喝酒,有人乘机拥吻,有人疯疯癫癫地开始裸奔。
在那个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简婕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是个凄婉哀绝的故事。
小时候,她一直是一个笨笨的小孩,穿着宽大而破旧的衣服,留着傻不拉几的头发,上课老是回答不来“鸡兔同笼”的问题。那时候她最大的苦恼就是老师怎么老是把鸡和兔子关在一个笼子里让她去计算它们的脚。她的笨拙成了学校里的笑话,几乎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她好不容易拥有了一个心仪已久的风筝,谁知道第一次拿出去玩就被邻班一个男生使坏丢到泥潭里去了。她急得直哭,别人则围着她开心地哈哈大笑。等看热闹的人都走散了,本班一个瘦瘦的小男孩跑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趴在泥潭的边缘用树枝去挑风筝,但始终差那么一丁点,就那么一丁点。一旁的她停下哭泣,充满期待地等着,小男孩奋力探出身子,手中的树枝终于勾住了风筝。然而,正在这时,小男孩把住潭沿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他扑通一声栽进沉积了千年淤泥的潭池里……
淡淡的月光铺满我和她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空间,我们都沉浸在这个哀伤的故事之中。我听到她的鼻息声起起落落,偶尔叹息一声,那叹息也如夜风一般冰凉。
那男孩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也是最腼腆的一个。同学三年,他从来没有和她主动说过一句话。每次在路上碰见,他都会低着头,脸色通红地跑过去。
“他有着很纯很纯的笑,”她看着我说,“此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纯美、羞涩、迷人的笑,直到碰见你。”
“你可真逗,我在讲台上误人子弟都有好几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纯美的笑?”“纯美”这个词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夸奖我“纯美”大致和夸奖我先前的系主任高德全懂新闻业务一样讽刺吧。
“是真的,我指的是那种内在的神情,”她很认真地说,“你和他有着某种神似,有一刻我甚至疑心你就是那个长大了的男孩。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我说你的笑很纯,没有世俗的痕迹。”
她停了停,继续说:“不仅如此,你的目光中还有着一种深到甚至难以察觉的忧郁,那是一种超乎年龄的忧郁,当年那个男孩也是,我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沉没于泥潭前看我的最后一眼,没有悲哀,没有恐惧,甚至也没有遗憾,只有一种纯净的笑,隐含着很深忧郁的笑。”
原来她是拿我当成了少年心事中的一个主角,至此我才完全明白她的所谓精神恋爱。在小男孩小女孩的童真情感中是没有接吻抚摸和性爱这些内容的。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我他妈哪里是在玩前卫的网络爱情,分明是帮人家圆少时的梦来了。都说女人是做梦的动物,一生都生活在梦幻中。先前读研究生的某天,我捧本《坚硬如水》在楼顶上看,遇见六十多岁的门房大妈正在倚楼远眺河的对岸,见我过去,大妈囔囔地说:“我要是会轻功该多好,就可以从这里飞过去了……”我很吃惊地看着她,一向被称作“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她此刻脸上居然洋溢着无限的憧憬和幸福。
一个周末,我和简婕去看电影,是一部叫《天使之城》的西片,说的是每一个即将进入天国的人都要由天使来牵引着。与传统的天使形象不同,片里的天使都是成年男子。结果一个天使被有着奇特魅力的女医生所吸引,自愿坠地成为一个普通的凡人。不幸的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凡间的幸福,那个他心爱的女人却因为车祸而离开了人世。眼看着别的天使牵引着他心爱的女人进入天国,这个没有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天使绝望而孤独地留在了人间。
银幕上,卡车飞驰而过,女医生在空中飞了起来,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腾飞,飘扬,然后缓缓落向地面,她没有看到,那个正发疯一般跑向她的男人,那个曾经是天使的男人。
简婕不忍再看银幕,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
我回抱了她,不顾身后还有其他人。我附在她的耳边说:“简婕,我爱你,一直就爱你!”
她全身战栗着,紧紧贴在我的怀里。
从来都嫌电影太冗长的我破天荒第一次希望电影可以无休无止地一直演下去,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名正言顺地搂着她,而且不会让她生出猥琐、亵渎、占便宜的感受。在她心目中,男人的肌肤之亲先天就有着这些不可饶恕的原罪。在被多次拒绝的情形下,我甚至不无恶毒地想:配得上这种爱情的大约只有传说中的太监。几年后开始流行“世界上最纯洁的爱情”,我就止不住恶作剧地想,如果主人公没被阉割的话这纯情就“最”不过太监。可惜我不是上帝,不能给只要精神不要肉体的圣洁女子人手一个太监,再顺便将称颂压抑为纯洁的大师们予以天阉。
影片结束,灯光大起。简婕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推开了我,刚刚还沉浸在温柔乡中的我很有些尴尬。
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冷风一吹,她打了个寒噤。我伸手过去,她没有拒绝。我于是紧紧握着她,感受着她手心里的温暖。
小小的伞下,简婕依偎在我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可恶的作家编剧家们总喜欢将真爱安排成悲剧性的结局,就像安徒生那篇《海的女儿》。
我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说:“也许生活本身就是如此,就像我虽然爱你,却不得不送你去另外一个男人的住处。”
她一时语塞,只望着我,眼里满是歉意,也满是怜惜。
在庞篱篱的住处外面,我们拥抱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彼此什么也没说,任凭雨水将两人的衣服打湿。秋日带着些许寒意的雨水顺着裤管一滴一滴地落入我的鞋里,我甚至体味到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深夜里,火车站那个辣椒形状的钟楼上响起了钟声,尤其让人心烦意乱。
午夜零点!是该告别的时候了。
看着简婕纤巧轻盈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栋黑乎乎的居民住宅楼,我心里涌出一股痛楚,立马转过身去,任泪水无声地流下。
一个人逃也似的回到住所,我百无聊赖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实在想不起可以找谁聊聊,于是胡乱地翻阅手机上的电话号码。翻到灵灵的号码时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那天一定够她受的了,就她那副欠扁的德行,哪里配享受免费的午餐啊。我想起网上的一句名言: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在这里似乎可以修改一下,长得丑不是你的错,但跑出来骗网友的吃喝就是你的错了。想着她叫来一大帮人准备痛宰冤大头,到头来却发现那个冤大头早就脚底抹油了,我就止不住得意地嘿嘿笑出声来。你不仅是侮辱我的审美水准,更是侮辱我的智力水平啊。
突然,我想起她带去的那个纤巧美女,好像是叫倩倩。于是我翻出那天没接的那个电话来,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我就是那天灵灵约的网友漂者无尘,真名李杰。很抱歉那天临时走了,希望下次可以单独向你赔罪。”
没想到她很快回过消息来:“没见过你这么抠的男人!生怕我们吃穷了你怎么的。”
我说:“如果灵灵是你就好了。坦率地说,我不喜欢你的那个朋友,我不能委屈自己陪一个并不喜欢的人。”
她似乎在笑:“呵呵,你们男人就这么好色啊!”
我故作正经:“不是好色不好色的问题,是一种感觉。我欺骗不了自己的感觉,我对她毫无感觉,倒是你有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动的气质,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忧郁。”
她反问:“你怎么看出我心底的忧郁,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
呵呵,美女竟然肯屈尊纡贵让我进入她的肚子,尽管只是去做一只虫子,那也是一只幸福的虫子啊。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星球上每天居然有多达600亿条短信在空中飞来飞去。
我说:“感觉无须理由,就像贾宝玉初见林妹妹的似曾相识。”
她幽幽地说:“尽管你是一个不笨的男人,但你永远也无法理解我,我是一个受过很深伤害的人。”
我固执地坚持:“上帝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把锁,只有一个人握有钥匙。他开,无人能关;他关,无人能开。也许正是我掌管着你的那把。”
她说:“上帝安排给男女的钥匙是不一样的,男人握着的是身体的钥匙,而女人握着的才是心灵的钥匙。”
后来当我汗津津地在不同的女人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寻欢作乐时,我不得不承认事实上我确实更在乎握有开启她们身体之门的钥匙,我只是在借她们的身体感受和另外一个女人的激情碰撞而已。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简婕“真爱为什么总被安排成悲剧性的结局”那句感叹。我悲哀地想也许上帝不愿让这个世界的爱情过于完美,所以他要将性和爱区别开来安排,同时让两者永无休止地对撞、冲突,直到精疲力竭,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