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获这么一道密令,真叫吴佩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是堂堂正正的大清国军官,怎的叫他去受日本少佐的差遣?吴佩孚一辈子不满洋人,痛恨日本,而他正式当官以后,偏偏头一桩差使便是听从日本人指挥,头一次出任务也是为日本人刺探情报,头一次出生入死,险乎送命还是为了日本人,更妙的是他一生之中所获得的头一个勋章居然也是日本人发的。凡此无可奈何,凡此啼笑皆非,难道都是命运之神,在他困顿蹇滞时期的无情播弄?
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他向郭绪栋夫妻辞行,为了保持机密,连去什么地方都不能说明。芝罘岛和他的故乡蓬莱是邻县,相距不及二百里,吴佩孚当时已经离家五六年,他极为想念母亲和弟弟,但也由于机密任务,他也不敢回家打一转。
到了芝罘岛,向守田利远报了到,这才晓得,守田是一位日本外交武官,驻在芝罘,任务便是搜集情报。跟吴佩孚先后报到并同时接受情报工作训练的,一共有十六位初级官(尉官),都是奉天、山东和河北省人,惟一使他兴奋的是测绘科的老同学占了全数的大半,十六位中国军官中,测绘科毕业生共十位。
守田利远终于告诉了他们,为什么袁世凯派他们来给日本人工作?因为日俄之战即将爆发。
这是一场令国际间笑掉大牙,叫中国人抬不起头,滑天下之大稽的奇特战争。
战争的起因是日俄两国在我国权利之冲突,尤其是争夺由我国刚放弃统治权的朝鲜。庚子拳乱,俄军除了参加八国联军,更借机出兵占领我黑龙江、吉林和奉天,《辛丑条约》签订,我国要求俄军退出东北,于是又在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双方签订退兵条约,俄国应允每六个月一次,分三次将俄军撤出中国境外。第一次依约撤退,第二次不但不撤,反而增兵极力经营旅顺和朝鲜。这时候,中国人没言语,有劳日本人“代”我们屡次交涉,俄国置之不理,于是日本人仗利勇为,在光绪二十八年(1904年)十二月,跟俄国宣布断绝邦交,正式开战。
仗在哪儿打呢?由满清朝廷“慷慨大方”,划出中国领土辽东半岛,作为日俄两国的战场,同时还由清廷发表“中立宣言”,经日俄两国同意,以辽河以东为交战地。
其实,海上(我们的渤海)、陆上(我们的奉天),日俄两军早已在二月和五月有过多次战事,十二月初,日军下总攻击令。
为什么袁世凯要派吴佩孚他们帮日本人的忙?这里头有公、私两层内幕。国际间的最高机密是清廷久愤俄军盘踞东北,跟日本人有默契,明为中立,暗中协力。私人的另一层道理,袁世凯本人早跟日本有所勾结,守田利远是日本情报员的开山祖师之一,他在日本高级军官中有个称号:“守田情报少佐”,他身为日本派驻我们的情报头脑,同时,他更担任过袁世凯的顾问。
守田一开头便向吴佩孚他们这么说:“你们的任务,是搜集俄军的情报,通知我方,再由我方邮寄袁大臣。”
受了短时期的训练,顿即展开情报员工作,吴佩孚在这一小群中国军官之间,以其见多识广、机智深沉,并且设计缜密、勇于负责,成为出类拔萃的情报员,同时更深获守田的器重。守田有一句口头禅:“这件事,你有法子没有?”问到别人头上,只要能推,谁肯揽事?几乎人人都答以:“没法子。”惟独吴佩孚,他的答案倘若不是“有”,他便据实告以:“慢慢的想个法子看”。连守田在内。所有的日方“同事”都很欣赏他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于是亲昵的给他取了个绰号:“慢慢的有法子先生”。
吴佩孚这一答,绝对不是推诿,他一退出守田的房间,一定会去苦苦地想,天性好强,兼以不肯输给日本人,所以什么样难办的事,他都能想得出法子来。当时,俄国的东方舰队,耀武扬威,以旅顺港为基地,经常巡弋于渤海之中。渤海湾里,日本军舰难越雷池一步,大战酝酿期间,俄国军舰严密封锁旅顺外港,但见船只通过,必将予以击沉。日本人要启战端,必先侦悉东方舰队的实力,前后派过若干小船,扮作渔舟,前往刺探,不是被俄军击沉捕获,便是根本无法接近。日本海军要求此一情报,却又迫不及待,于是,有一天,守田少佐请了“慢慢的有法子先生”来。
说明了上级交代的任务,守田鼓励地说:
“吴样,这件事你如果能想得出法子,那才是大大的功劳。”
吴佩孚一时想不出,他还是回答那句老话。
两天后,他自动请见守田。守田很客气地请他坐下,吴佩孚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出来一个法子,也许可行。”
“快说快说,”守田大喜过望,“吴样有什么好法子?”
“渤海是中国的水域,”吴佩孚慢条斯理地说:“俄国人没有理由禁止中国水师巡弋,我打听了,我国的水师提督萨镇冰,他麾下的北洋舰队共有八艘,北洋舰队也是以渤海为根据地,他们经常通过复州半岛的最南端——俄国人藐视我国,并不以我国为假想敌,所以,当北洋舰队经过的时候,俄国人无权阻止,同时他们也并不防范。”
“吴样的意思,”守田有点懂了,他兴奋地搓着手说,“是请北洋舰队帮我们侦察旅顺港内的俄国海军实力。”
“不,”吴佩孚摇摇头,“日俄战事一起,中国必守中立,北洋舰队要给日本搜集情报,那样便有违中立的立场,势将引起国际严重交涉。”
“那么……”
“由于痛恨俄国军队盘踞我国肆意侵略的心理,中国人才愿意对贵国阴为之助,”吴佩孚义正词严地说:“但是守田少佐你要记得,这是出之于私而非公,所以任何协助都必须在不妨碍中立立场的原则之下进行。”
守田肃然起敬地说:
“是的。”
“袁中堂和守田少佐私交很好,”吴佩孚轻轻地点他一点,“如果守田少佐介绍一批水手什么的,进北洋舰队当差,袁中堂或许会卖你这个情面。”
豁然贯通,满目光明,守田利远眼睛一亮,兴奋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向吴佩孚猛地一伸大拇指说:
“好计,好计!大大的好计!我们马上组织一个密侦队,中国人日本人长相一样,统统的可以有。然后统统地介绍到北洋舰队,利用通过旅顺湾的机会,还愁什么情报找不到?”
献策已毕,吴佩孚站起身来便走,但是,他才走到门口,守田利远又喊住了他:
“吴样!”
“什么事?”吴佩孚慢慢地转身问他。
“请你——”守田利远满脸堆笑地说:“这个组织中日混合密侦队的计划和实施办法,就请吴样代我草拟一下,好不好?”
“守田少佐,”吴佩孚望望他问:“你这是请托,还是命令?”
守田早把吴佩孚的性格摸清楚了,他要是答以“请托”,说不定吴佩孚反而会以私人立场拒绝不干。因而,他嘻嘻地笑着,轻柔地说了声:
“命令。”
因为工作保密,吴佩孚这一群人一律便装,并且分别居住在烟台附近和芝罘岛上。他们和守田利远,以及其他的日本“同事”,决不能公开接触,通常都是有人联络,必须守田召见或者有紧急事件,方许到西沙旺,守田那幢林木掩蔽,警卫森严的公馆。只有吴佩孚一个人例外,他每天都要到守田公馆去办公,他已经成为守田运筹帷幄,咨询划策的参谋长。
当时一名陆军中尉的待遇,俸银四十两,外加出差津贴三十块现大洋,两者相加,已有现洋百元之谱,何况他们干的是情报员,随时都有工作费、奖金跟津贴。同事16人中,于是一个个鲜衣怒马,挥金如土,偏有吴佩孚,自小刻苦惯了,他不懂得也不屑于享受,他的便装是一套灰布褂裤,下处是烟台山麓一家幽静的小栈房,到守田公馆,大概有五六里路,吴佩孚习于步行往返,他从不以车马代步。
守田派人窥探吴佩孚的生活习惯,简单朴素,大非若辈可比,小面馆、小饭摊,他随处用餐,而且食不兼味,从来没点过菜。有工作干活,闲下来便回栈房闭户读书,煤油灯里点的煤油钱归栈房老板出,吴佩孚总是把灯芯捻得低低的,给店老板省些油,光线只要能照得到书本便好。
有一次,守田跟他直说了:
“吴样,你这样的打扮不好。你天天要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做几件像样点的衣服?”
吴佩孚懂他的意思,总有人晓得西沙旺有守田少佐的公馆,他穿着漂亮些来,人家当他是士绅,看起来比较合适一点。
“我这样很好,”吴佩孚自己说穿了,“别人会以为我是公馆里的花儿匠,做粗活的苦力。”
守田呵呵大笑,又说,他每天至少来回烟台山下和西沙旺两趟,一来一去十多里,路程长,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多,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他委婉地建议:
“吴样,让我送你一匹马,或者一辆车,可以么?”
“啊不不不,”吴佩孚双手直摇,“走路是我的运动,你不让我每天走这两趟。不出三天我就会生病!”
两手一摊,耸一耸肩,守田少佐作了个无可奈何状。
吴佩孚很周密的,为守田利远拟好了《中日混合密侦队筹组计划》和《办事细则》,守田为此专程跑了一趟天津,谒见袁世凯,面请鼎力协助。这位情报少佐实嫌热情天真,他忘了吴佩孚告诫他的严别公私之分,他不向袁世凯“荐人”,直接将全部计划送过去,使袁世凯非常为难。一着错,全盘输,吴佩孚大大的好计,果然因萨镇冰坚持中立立场的关系,胎死腹中。
乘兴而去,败兴而返,守田回到烟台,一面懊恼不置,一面再向吴佩孚问计。
“慢慢的有法子”先生说:
“混合密侦队的筹组计划照样可以实施,只不过密侦方式有所改变。北洋舰队无法利用,我们不妨使用快艇。”
守田又兴奋起来,急切地问:
“怎么样使用快艇?”
“俄国人只占了旅顺一地,旅顺以北,金州湾里有猪岛、蚂蚁岛、凤鸣岛和西中岛,俄国军舰统统到不了。”吴佩孚走近墙壁,就着渤海地图指指点点地说:“从烟台到最近的猪岛大约一百海里,我们的密侦队乘坐快艇,由烟台驶旅顺,临近旅顺港加快速度,一冲而过。俄国东方舰队舰只巨大,启碇费时,他们必定追不上,发炮攻击也来不及,于是我们的人在一冲而过的时候侦察敌势,然后疾驶猪岛或蚂蚁岛,换船,兜个圈子回烟台,带返情报。就这么往返不停,周而复始,不但可以尽探东方舰队的虚实,而且还叫俄军一日数惊,不战自乱!”
“好极了,好极了!”守田大叫:“吴样,你真是我们最有用的人才!”
四
由于吴佩孚第二次划策,俄国东方舰队的实力,旅顺军港的防务,不消多时,尽为日军所知。于是,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二月六日,日本舰队从佐世保军港出发,直奔旅顺军港,以稳操胜券之如虹士气,向不可一世的俄国东方舰队挑战。东方舰队倾巢而出,双方炮战,浓烟蔽天,隆隆炮声震耳欲聋,东方舰队败阵,残余舰只退守旅顺港内,日方深知旅顺外港深浅几许——这也是中日密侦队不断闯关侦察的功劳。按照预定计划,尽出决死队,驾驶小型舰艇飞驶外港,一临俄舰水道,立刻自沉;利用这许多小型舰艇把旅顺水道全部堵塞,东方舰队寸步难行,全部困死于旅顺港中。
日本决死队的此一壮烈行动,等于一举歼灭了俄国东方舰队,渤海湾里,除了袖手旁观的大清水师,便成了日本海军的天下。这时候,源源开到朝鲜的日本陆军,也同时展开了攻势,他们打下平壤,俄军便退到鸭绿江对岸临江布阵。但是日军前仆后继,攻势凌厉,五月一日,跨越江心岛屿,突破俄军阵线,攻克安东以北的九连城,又经过辽阳、奉天、沙河的三次激战,俄军一败涂地,将部队集中于复州半岛,海陆两军,惟有从事困兽之斗,作最后的挣扎。
俄国统帅部为力挽危局,远自欧洲的波罗的海(Baltic)调来他们的“波罗的海舰队”,鼓轮东进,疾驶增援。但是这支强大的舰队,驶抵日本对马海峡,猝然中伏,日舰苦缠恶斗,双方在郁岛附近,互以猛烈炮火轰击,杀得硝烟弥漫,弹下如雨。俄国舰队竟然全军覆灭,尽沉海底。
于是,俄军总司令斯德鲍尔乃将海陆两军集结于复州半岛南端的旅顺附近,他们准备借城背一,和日军决一死战——近代军事史上著名的日俄旅顺之役,于焉宣告展开。
吴佩孚是参加此一激烈战役的第一线人员。
旅顺、大连,像一只箭头,突出于渤海湾中,东边是黄海,西面是渤海,南端和烟台、蓬莱遥遥相对,夹畴而成宽达九十海里的渤海海峡。妙的是它北部由大连湾的柳树屯,到金州湾的金州,地势倏然一收,形成一个窄长的瓶颈,因此形势绝险,易守难攻。十九世纪之初,没有空军,而日人自沉船只封锁了旅顺港口,临到他们进攻旅顺,反过来也就成为他们自己的阻碍。旅顺港口两山交抱,俨若铜墙铁壁,又如天然的门户,俄舰困在港里,固然成了废船,但是用在抵御日军进攻,却一变而为活动自如的大炮台。俄将斯德鲍尔声言死守,凭借其空前的火力优势,当然自有他的把握。
守田少佐率领他那支中日合组的情报小队,全体出动,他们化装为各色各样的人,乘坐一条小轮船,乘月黑风高,悄悄地在俄军控制下的营口附近登陆,然后潜往营口至复州以南,金州以北的铁路、公路线上,他们的任务是侦察俄军的动态。因为当时斯德鲍罗正将东北境内的俄军,全部撤向旅顺,这一条路上,车辚辚,马萧萧,尽是大军南进,兵马络绎载道。
这一项任务是极危险的,由于俄军横暴,他们在中国一向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抓到任何可疑分子,根本不加审问,当场便予以枪杀、砍头。所以,他们这一队人,既要接近俄军,又不能被他们碰上,不仅需要胆识,而且还得机警权变。守田在他所率领的47名队员中间,最信任,也最倚重的便是“慢慢有法子先生”吴佩孚。于是吴佩孚肩头上的担子就很重了,他要跟着守田,当他的参谋,以备咨询,又得维护其他队员的安全,更重要的是。他还有自己分内的工作,日以继夜的搜集情报。
光绪三十年甲辰(1904年),五月五日,端阳佳节那一天,守田率队出发,渤海湾风浪颇大,船身颠簸不已,喜在沿途不见俄舰的踪迹。船抵营口,地当辽河的东岸,同时也是辽河的出海之处,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的支线交会于此,时在俄军的控制之下,被他们视为仅次于旅顺的重镇。情报员所乘的船只,是在营口与盖平之间,拣一处幽僻的地方,悄然停泊,等他们利用小艇登陆以后,旋即启碇离去。
47位情报员分为10多小组,三三五五,分别由营口向南渗透,最北的在营口附近活动,最南的远抵金州、复州之间的普兰店。守田把他的小队队部设在盖平,盖平在铁路与公路线上,又濒渤海辽东湾,水陆交通,都很方便。起先,守田叫吴佩孚跟在他的身边,担任联络、部署、支应和传递情报的工作。后来,由于大部分的情报员渐已向南移动,守田和大本营秘密联系,决定完成任务以后,干脆在复州半岛南端,找一个荒僻的地点集中队员,然后由芝罘派一艘轮船来迎接,安全撤退。
六月初,守田自己仍在盖平匿居坐镇,却派吴佩孚带着队员王怀庆、孟恩远,组成一个小组,沿铁路南下,一面刺采情报,一面物色合适的撤退地点。吴佩孚得令,把孟恩远、王怀庆往他小屋里一邀,三个人关起房门商议,俺们最好化装成什么样的人,由北而南,跑这一程。吴佩孚说:
“俺们不能化装为普通旅客,因为俺们逢州过镇,都得停留,最好是大镇小村,也有理由去得。”
孟恩远是天津人,投军以前,跑过江湖,会几套花拳绣腿的把式,其他杂耍,也都来得。他听吴佩孚这么说,当时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