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话虽如此说,李景林却依然诚悫事上,对张作霖忠心耿耿,他在杨柳青守了一天,五月六日下午带两门大炮和本部人马,再退天津正北京奉铁道上的北仓,列阵据守。是夜九时有大批直军乘坐四列火车追来,见了李景林的队伍以为还是投降缴械唯恐不及的奉军,他们先不开火,高声喝令投降!李景林却指挥部众开炮轰击,双方打了一个多钟头,奉军不支,丢下两门大炮便跑。直军急忙赶上,加以包围,李景林部于是半数投降,半数突围而出。降于直军的李景林部坦然自承,他们已一日一夜水米不曾粘牙。这时候有直军高级军官在降卒之中大索李景林,结果是听说李景林早已率领余众,去守军粮城了。
于是到了五月七号早上,直军出动两万人,分乘十四列火车,首尾相衔,声势浩荡,开到军粮城去扫荡奉军残余。李景林毫无惧色,率部力抗,双方伤亡极夥。当时吴佩孚业已抵达天津街,闻讯立即赶往,亲自督部进攻。李景林听说吴玉帅来了,向他的部下指示机宜,然后带几名卫士,悄然逃去。他的部下一直等到估计他走远了,方始竖起白旗,派遣代表,声称愿意全部缴械,但是附有一个条件,李司令的部下决不当俘虏,缴械以后,请求准予全体解散。
吴佩孚对此一请求很感兴趣,他面带微笑地说:所请可予照办,只不过他也有一个附带条件,他要会一会奉军最后一支残军的首领,李司令李景林。
残军代表挺骄傲地笑着,他说:
“李司令早走啦,咱们顶了这么久,就是要让李司令抵达安全地界。怪可惜的,吴大帅你一时见不着咱们司令哩!”
就这一仗,是直奉之战西路的最后一役,他允准奉军,缴械解散,却是从此对李景林有了深刻的印象。
奉军入关,气势如虹,兵马多达五师十好几个旅,为数计达12.5万众,三路之败,战死者两万余人,重伤逃亡一万有余,被直军围截缴械者,更在四万以上,损兵折将,高达六分之五。待张作霖到滦州召集残部,清点人马,余下的只有两万多官兵,编一个师,不是官缺,便是兵少。奉军损失最惨重的,厥在西路,第十六师、第二十五旅和第二混成旅、第一师、第二十八师一部,还有几个混成旅全部缴了械,这几个单位的投降或溃散人数,总计约为3万人,占了出关奉军总数四分之一弱。
二
五月五日,吴佩孚进抵天津,阴助奉系的日本外交官,借外交使节团代表的名义,马上就跑去对他施以警告。日本驻华公使小幡和驻军司令铃木,联袂来访,他们气势汹汹地对吴佩孚说:
“吴将军的部队,对奉军无故启衅,现在都已经开进天津来了。根据《辛丑条约》的规定,中国军队不可以在天津驻扎,我们是代表各国使节团来的,请吴将军现在就下命令,把你的军队统统撤走!”
吴佩孚一听之下,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来,疾颜厉色地说:
“我打个比方给你们听,譬如邻居上我家拜访,我这做主人的奉之以茶叶,敬之以烟卷,那是我在尽礼数。假使邻居无故糟踏我的庭院,毁泉石,折花木,我身为主人,势必要起而阻止,甚至撵他出去!在主人立场来说这正是非常合理的事。奉直相邻已久,张作霖率兵入关扰乱畿辅之地,我职司所在,当然要举兵驱逐,我按照道理行我所当行者,有何不可?再则,你们说根据《辛丑条约》中国兵不得开入天津,我并非不知,所以我也并不准备在天津久住,不过,我带的有直鲁豫巡阅副使的印绶,我也有文官的身份,天津属于直隶管辖,疆吏有事而来辖境,试问何物《辛丑条约》,可以阻止得了我?”
这番话,语气很硬,却是并非不讲道理,不顾《辛丑条约》,带来的兵,是侍卫疆吏有事而来辖境,小作停留,即将撤走,日本人喊吴佩孚作吴总司令,但是他的巡阅副使,确系文职。吴佩孚用满面怒容,斥责语调,所说的话则依然入情入理,甚且带点商量口吻。他发泄了自己胸中的忿愤,同时也作了适当的解释,这种办外交的方式,使小幡、铃木瞠目结舌,无词以应,只好自找台阶下,颓然地告辞离去。
小幡和铃木方走,法国驻军司令官又来拜访,也是为了直军过天津的事,以《辛丑条约》为词,提出抗议。于是,吴佩孚便照着方才所说过的话,振振有词,复述一遍,使法国司令也知难而退。办完了这两场交涉,他余怒未息,越想越气,对他的幕僚恨恨地说:
“分明都是日本人搞的鬼!不许我们过天津,目的在掩护奉军撤退!我偏不信他们真拦得了我,咱们非打出关外去不可!”
当天恰好有一位美国记者,前来访问,吴佩孚便抓住机会,借题发挥,美国记者问他大军动向,是否就到山海关为止,他断然地答以:
“不,我要打出关外,将张作霖的军队,彻底解决。”
美国记者再试探地问:
“进军东北。倘若引起国际干涉,将军准备如何应付?”
这时候,吴佩孚已经有点冲动,他目光闪闪,反问美国记者:
“你的意思是说国际干涉,还是某一个国家要介入这场纠纷?”
美国记者的回答是:
“姑且假定是某一个国家有意介入吧。”
吴佩孚更进一步地逼问:
“你假定哪一个国家?”
“譬如说,贵国的强邻——日本。”
当下,吴佩孚仿佛愤恚已极,他涨红了脸,眼睛睁得挺圆,握拳作势,高声答道:
“那我就打到东京去!”
第二天,消息刊出,吴佩孚的一时忿怒,引起了轩然大波,日本公使提出交涉,日文报章讥讪吴佩孚有“怯犬远吠”之嫌,于是北京政府连忙否认,说吴副使决无是项谈话发表。外交交涉虽寝。不过,张作霖退到滦州,难免大起恐慌,他连忙整顿残军,又自关外调来大队增援,积极布防。一个月另六天以后,直奉两军果然又在滦州,狠狠地再干一场,是为直奉一次大战的余波。
北京城里,徐大总统的动作好快,五月五日,直奉两军战事尚未全部结束,奉军西线三万余大军,战欤降欤?犹在两可之间,北政府徐大总统的煌煌电令,业已发布,第一道命令叫奉天军队即日撤出关外,直军亦退回原防,“静候中央命令解决”。第二道命令则为:
“此次近畿发生战争,残害生灵,折伤军士,皆由叶恭绰、张弧、梁士诒等构煽酝酿而成,误国殃民,实属罪无可逭!叶恭绰、张弧、梁士诒均着即行褫职,并褫夺勋章勋位,逮交法庭,依法讯办,此令!”
便在徐世昌电令发出的同日,吴佩孚不以战胜者自居,却为“此次战争,违背钧命,腾笑友邦,苦我人民,劳我将士,是皆张作霖、曹使、佩孚之罪”,因而呈请大总统徐世昌,将张、曹和他自己本兼各职,同时罢撤,以谢国人。
吴佩孚怎么会呈请连他上官曹锟都一概罢黜呢?那是因为曹锟也在当日,发表了一通情词恳切,备述战事经过的长电。电末他说:
“……但求兵祸早能消弭,地方不至糜烂,锟即解甲归田,不问世事,知我罪我,以俟公论!”
直奉一次大战,奉军之全面惨败,主要原因,在于西路历经七日鏖战,突然在三日一夜之间,情势全盘扭转,奉军一撤再撤,四日便全线崩溃,被直军一路势如破竹,攻抵丰台。而在三日以前,无论在火力、人数和攻守之势都屈居下风的直军,可以说是屡败屡战,损失惨重。三日那天西路直军并无增援,局面怎么会转变得这么快?难免令人大出意外,因此奉军溃败以后,京津一带,谣诼纷纭,有谓吴佩孚惨无人道,施用氯气炮,遂使奉军死亡过多,唯有撤退,又有谓曹锟花钱运动张景惠、邹芬通敌卖阵,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张景惠暗助老把兄曹锟,将奉军的军火弹药,大批资助直军,所以打到后来,直军炮火越来越加凶猛,奉军反而炮弹罄尽,重炮失却效用,被迫全面退却。
关于前一谣传,经吴佩孚公布氯气炮的真相,总算一举而澄清,吴佩孚正告各界,所指他使用氯气炮一事,是因为汉阳兵工厂一位化学科科长熊梦莘,日本陆大工兵科毕业,他发明了两种军用毒气,一种可致人于死,一种但使敌人昏迷,他这两种发明不但中国现有机器可以制造,而且系为固体,装入枪炮弹中时,比外国人发明的液体毒气远为便利。熊梦莘在十一年三月间,曾将他的发明经过,呈报陆军部,同时呈请两湖巡阅使吴佩孚备案(因为汉阳兵工厂在湖北)。吴佩孚说他确曾批准备案——仅仅备案而已,事实上并未正式制造,所以他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氯气炮。
第二种谣言指陈张景惠、邹芬通敌卖阵,可是害苦了张景惠,这一位奉军副总司令,西路总指挥,张作霖同生死,共患难的察哈尔都统,奉军暂编第一师师长,竟然会被此一谣传吓得不敢归队,跑进北京城去躲了起来,度过五年落魄赋闲的时光。张景惠跟张作霖的交情极够,然而西路一败涂地,已经够使他心惴惴然,不敢去见拜把子的弟兄,再加上这个传布迅速的谣言,他不比邹芬,大败之前就已经受了伤,可以洗得脱嫌疑。因此,他极骇怕张作霖信以为真,将他治罪,他便留在北京没走,他这一逗留,谣言便越传越盛,甚至有人加他以“军界掮客”的恶名,直系方面的谋士,为了使他永远不能出关,再作张作霖的帮手,便也掀风作浪,落井下石,有意无意间表示他真跟直系有勾结。
当初,在张作霖跟前,力持和议的,是张景惠,他跟曹锟也拜过把子,本身与直系人物又比较接近,西线反胜为败,令他无词以解,直系人物又每每把嫌疑往他身上推。当时张作霖是否确信他曾通敌卖阵,那是任何人都没有把握敢于言其必的。张景惠闲居北京,曹锟几度畀以高官厚禄,他始终不敢接受,一直到十五年四月,直鲁联军与奉军再度合作,迫段祺瑞下野,张作霖顾念旧交,曹锟竭力拉拢,他才算再度出山,就任陆军总长。
既不曾使用毒气,又没有奉军将领卖阵,吴佩孚是如何扭转逆势,一战成功的呢?当五月四日直军奇兵突出,推展神速,力迫奉军全面崩溃,连各国的军事专家,驻华武官,都一致表示惊讶,国人更在“常胜将军”的尊号之外,再给他加一个“飞将军”的荣誉头衔。大战方终,吴佩孚踌躇满志,昂扬不可一世,他曾以挺得意的口吻,向他的心腹大将透露:
“不瞒你们说,跟奉军打的这一仗,我用的是日俄之役,日本大山岩元帅包围俄军于奉天一役的战略,我自己亲率第三师的精锐,当奉军之中坚。再派孙岳带一旅人,迂回包围奉军的右翼,同时威胁他们的后路。这个打法正是大山元帅命乃木将军由旅顺绕道越过新民屯,推进到铁岭、法库门一线,使敌人的右翼陷入包围圈内,兼且有后路截断的危险。咱们的那一仗孙岳算是很卖力,由驻防地绕到战线后面,一两百里的路程他只跑了两天,待他跑到了我所指定的地点时,双方胜负已判,奉军之败绝对无法避免。”
十二万五千奉军,只剩下两万有余,北窜败兵,西路由天津经军粮城而走,中路自安次、杨村退天津,东路则从独流、良王庄而天津滦州。当时张作霖在滦州坐镇,收拾关内残余,调集关外人马,引军出关,还是整军再战,正在踌躇不决,委断不下。中外报章,忽然登出了吴佩孚的大言炎炎,直军不但要打出关去,消灭奉系,搞不好他还要“跨海东征,打到东京”,这在吴佩孚固然是一时气话,可是张作霖新败之余,伤弓之鸟,闻弦心惊,他当然不能不预作准备,因此,他从关外再调一批援军出来,重新部署,一口气设了四道防线:第一道防线设开平,由骁将李景林把守;第二道防线设古冶,守将张作相;第三道防线设滦县,张作霖亲自指挥;第四道防线设昌黎,守将孙烈臣。张作霖设防关外的用意很明显,吴子玉你要打到关外来,我偏把战场摆在关内。
防务部署粗定,辽东湾里,又来警耗,海军中的第二舰队司令杜锡珪、靳云鹏内阁、海军总长萨镇冰,都跟吴佩孚关系密切。直奉战事一起,萨镇冰特地南下,游说海军总司令蒋拯,通电表示助直,后来又由杜锡珪通告外交团,海军即将征讨奉军,于是,萨镇冰便率领舰队北上,在张作霖退到滦州的时候,他率舰直抵秦皇岛,扬言将在秦皇岛邀击奉军,阻止奉军出关。
通过秦皇岛的北宁路,距离大海,不及一里,萨镇冰带来的海筹、海容各舰,对于奉军的后路,已经构成严重威胁,而杜锡琏的第二舰队,又旋踵而至,海军舰只,沿山海关、秦皇岛、连山湾、龙口,卸下炮衣,列阵以俟,一见往来火车,立刻发炮轰击,于是,张作霖的归路被截,京奉铁路,只能局部通车。
吴佩孚这边,打出关外,消灭奉军,固然力有未逮,势所不能,可是张作霖又在增固兵力,部署防线,他一日不出关去,直军任务,便一日不得完成。故所以,他还得调兵遣将,再打一仗,直到把奉军全部撵出关外为止。
这最后一仗,吴佩孚唯恐直军将士胜而骄,奉军则背城借一,可能誓死力拼,他丝毫不敢轻忽大意,他派彭寿莘为第一路,出胥如庄,穆旅为第二路出芦台,王承斌为第三路出军粮城。
就在双方准备再战的时候,张少帅张学良,请一位在奉天传教的英国人德·库特尔协助,商由外交团出面,调停直奉之争,德·库特尔未能完成使命,他便亲自奔走双方,交涉联络,在六月九号那一天,直奉双方都派了代表,在秦皇岛见面,即席商定,六月十一日再开一次会,到那时候,双方代表都要提出具体意见来。
殊不知,奉军便在约定再度集会的六月十一号,大举反攻,彭寿莘率部仓促应战,奋力回击,当奉军忽然败退,他不该急起直追,被奉军引到一处地形复杂的战场。这一下,张作霖终于用上了他的地雷阵,直军抢入小山坡下的一片平阳地,于是地雷爆发,电网迸出火花,再加上山坡里埋伏的大炮弹如雨下,待彭寿莘顿悟中计,挥师急退,直军早已伤亡重大。
后路直军声说彭寿莘吃了大亏,迅即赶来增援,于是直奉间战事又起,你来我去,形成拉锯。从六月十一日打到十五日,四天之中烽火不息。双方死伤人数,各在3000以上,这时候吴佩孚光了火,他果真派大军出关了,从天津运兵北上赴援,迂回侧击战术,分兵两路,一路由九门口绕出长城,直捣奉军之后,一路由热河前进,袭击奉军右翼,与此同时,他又派出直军航空队,低空轰炸扫射,这一支空军头一次出击,便建立殊勋,炸伤了张作霖的左右手,黑龙江督军兼第二十七师师长孙烈臣。
于是张作霖觉得再打下去吃不消了,他又一次表示谋和的诚意,一面央托外国人调停,一面派人向北政府呈述这一回他决心求和,不再反悔。经过双管齐下的安排,直奉双方乃于六月十六日、十七日,连续两次在秦皇岛英国兵舰中举行和谈。
这一次的中立国船只海上和谈,直方的代表是王承斌、彭寿莘,奉方代表则为张学良和孙烈臣,他们在两日之内商定八条两款的“直奉和约”,两“系”跟两国一样地正式签字如仪。
此一民国史上空前未有的两“系”和约,其内容约略如下:
一、(其实是第一条)直奉两军为维持大局,统一国家之目的,双方同意罢兵。
二、奉军之撤退,系指撤离直境,直军亦不得入奉境一步。
三、双方订于民国十一年六月十八日上午九时,至午后一时,直军接收南路可以推进之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