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高兴得太早,平南胜利,前线军事节节推进,段祺瑞极想趁此胜利余威,促成北洋系在他的大纛之下团一次结。因此,在民国七年四月十八日,他亲率交通部次长叶恭绰,财政部次长吴鼎昌等,出都南行,专程到湖北犒师。
四月二十一日,段祺瑞到了汉口,三位总司令,他只见到曹锟和张敬尧,那率军人赣的张怀芝,一到前线便生了病。段祺瑞对曹、张二人奖勉备至,同时他通知湖北督军王占元,他已电召各省督军或其代表,到汉口来举行会议——没什么事,北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他得跟大伙儿说几句话,他当初一力主战,如今事实证明是有道理吧。
段祺瑞到汉口的头一天,吴佩孚刚刚攻陷衡山,他准备顺势拿下衡阳,就此歇马。却因段总理对他另眼相看,曹锟一个急电打了来,叫他也到汉口去开会。
到汉口,先见曹锟,曹大帅打心坎里说真话,子玉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第三师大大地露了脸。此外,他还有一颗甜糖给吴佩孚吃,昨天他收到吴佩孚的电报,张学颜不听约束,他批了个即调汉口,另候差遣,并且阿谀所好地说:
“张学颜的第五旅,我看就让子衡接了吧。”
吴佩孚派董政国接长第五旅,张福来为第六旅长,从此,第三师清一色,成为吴佩孚夹袋里的部队。
四月二十三日开的会,段祺瑞春风满面,得意洋洋,吴佩孚的胜利,便是他的政策、战略成功,因此他不惜大捧特捧吴佩孚:
“子玉是咱们的常胜将军?有他,平定南方是指日间事。”
这话是当着各督、各代表说的。吴佩孚常胜将军的嘉名,就此由段祺瑞公开宣布而来。
段祺瑞把胜利成功的远景,描绘得光明灿烂,美丽动听,同样的也将曹、吴二人捧上了三十三重天。令人诧异的是曹、吴反应冷淡,吴佩孚闷声不响,心中冷笑,段祺瑞的事业登峰造极,但是很抱歉,从明儿起就有够他受的了。
曹锟说话的时候,一副“杞人忧天”的神情:
“就跟总理训示的差不离,打南方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愁人的是请饷太难啦,兵饷犒赏无着,怎么叫弟兄们拼命?要不是军饷难领,我这个当总司令的,又何必尽蹲在汉口办兵站业务呢?”
段祺瑞脸一红,却是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
“这个,请各位放心,我一回北京,立刻设法筹措军费。由我负责,今后粮饷一定源源接济,万无一失。”
二十五日,汉口海军码头警卫森严,冠盖云集,各省督军恭送国务总理段祺瑞荣行,他以楚材军舰为座舰,要到九江去和赣督陈光远会面,再到南京约见苏督李纯、皖督倪嗣冲、上海护军使卢永祥,讨论“平定”南方以后的军国大计。扫兴得很,楚材驶抵汉口下游,轰地一声,和“不长眼睛”的江宽轮相撞。这艘招商局的客货两用轮迅即下沉,一时落水者哭喊喧天,救起来的切齿痛恨,淹死的乘客尤且不计其数,段祺瑞受了一场虚惊,讨了老大的没趣,在九江、南京匆匆地打个转,四月二十八日便回了北京。
开完了那个摆场面、无可谈的会,吴佩孚住在曹锟的行辕,倒是跟曹大帅彻夜密谈,作了许多重大的决定。吴佩孚坚持在天津和冯国璋所定的密约必须遵守,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所恃的理由十分坚强,既然要和冯国璋再度携手,那就断乎不可再拆他的台。
“这个,我当然晓得。”曹锟笑笑:“咱们准定依约行事。子玉,拿衡阳你不妨慢两天,过些时,我回天津再去北京,不干别的,专门跟老段要饷,时机不可失,能多要,便多拿他两文。”
三
吴佩孚回衡山前线,开始按兵不动,但是等了又等,曹锟滞留汉口,久久没有北上的消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汉、衡二地,经常人来人往,据汉口来的人说:曹大帅给那位汉皋名妓花宝宝,勾去了三魂七魄,他前后赠送了一万大洋的重礼,三顾曲院,花宝宝怕军阀,怕大官,推三阻四,不获一面。大帅急了,便有当地洪帮里的一位大爷,赫赫有名的刘四麻子,跑来请谒曹大帅,一拍胸脯,说是大帅要见花宝宝,只管包在小人身上。因此大帅大喜,重重地给了赏赐,果然,不出三天,刘四麻子就将花宝宝带到行辕,大帅一看,国色天香,世间无双,半截身子都瘫软了,定要留她下来。然而刘四坚持不肯,他说:“人家是她妈的摇钱树,清水般的姑娘,请来一趟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哪能说到这件事上。”曹锟假意放声大笑,再跟刘四一咬耳朵:“横竖是要钱吧,这个容易,你叫她妈开出价来。”
那日,刘四还是带着花宝宝回去——曹大帅还没去天津,正是双方在谈价钱,他要等花宝宝美人儿到手,才肯动身走。
吴佩孚听后,摇头叹气,益信“女色是祸害”之说,曹锟要等讨好花宝宝,前线军事,却是急如星火。因为张怀芝的病好了,沿湘赣边境而来,已经攻下了攸县和醴陵,他带来二十个营,从醴陵到攸县一带,于是连营百里,到处都是打山东来的北洋军。这支队伍要是再往东边一攻,衡阳危城,旦夕可下——吴佩孚想不到张怀芝从斜刺里杀出,夺了他的未竟之功,因此,曹三爷再不肯打也没有用,吴佩孚必须出动。
当其时,湘桂联军总司令谭浩明大意失长沙,黯然领兵回了广西,战志昂扬的湘军骤遭巨变,措手不及,各部纷纷溃散。惟有湘军总司令赵恒惕,抚辑流亡,编整成旅,在他的家乡衡山附近机动作战。张怀芝的大军从江西打来,赵恒惕毫不迟疑,立即领兵迎敌,于是吴佩孚更急于攻下衡阳,免得让赵恒惕也有机会,着了先鞭。
吴佩孚拿衡阳的那一仗,看似顺利无阻,马到成功,其实则危机四伏,惊险重重。五月二十八日,他正巡视分防各地的队伍,到了曾国藩的故里湘乡,侦探来报,湘军赵恒惕的部队迅速扩充达数千人,已在向南移动,目标可能是衡阳,也可能是攸县、醴陵一带的张怀芝部。
一语不发,吴佩孚抽身便走,他来时带了一个骑兵营,担任卫队,约有五百人左右。这时候,他便带这一支骑兵,快马加鞭,一路攒赶,由湘乡西南出宝庆宋家塘,沿着大路,直上衡阳。全程将近三百华里,吴佩孚可是批亢捣虚,朝发夕至。
亲领五百人马,到了衡阳城下,非常幸运,发现衡阳根本就不曾设防,城门洞穿,市廛不惊。吴佩孚又是身先士卒,领军入城。当五百战马勒辔缓行,行列齐整,通过衡阳大街时,过往行人和店铺民家里的百姓,纷纷挤拢来看,一眼瞥见北洋军的制服和旗号,这才猛一下吓得心悸胆跳,魂飞天外,忙不迭地转身便逃,匉匉訇訇,牢牢地上好门板窗板。
吴佩孚在马上见了,直是摇头苦笑,声声叹息。
设好司令部,派出警戒部队,由于自己带来的队伍实在太少,孤军深入,四面是敌,他不得不下令暂时断绝城里城外的交通。即使是在大白天,也得四门紧闭,严禁出入。
第二天一早起来,进总司令办公室,昨天派副官调查衡阳士绅耆彦的一纸名单,已经摊在桌上。他坐下以后,头一件事,便是喊副官按着名单一一登门拜访,替他送一份帖子,当晚七时,菲酌候教。
总司令部大开宴席,所请的客人,居然全部到齐无一例外,吴佩孚周旋于衡阳士绅之间,举止中度,温文有礼。赴宴的贵宾,有政界、军界、学界的耆老,衡阳的名绅,商会的首脑,入席以后,吴佩孚举杯敬酒,他坦白诚恳,说明第三师开进衡阳的用意和经过,并且向当地士绅提出保证,他的队伍决不扰民,决不苛民,弟兄们谁敢违犯军纪,惊动了衡阳百姓,他将从严惩处,立予枪决。
说完了话,他刚坐下,一位白胡子老先生捻髯而笑,他仿佛代表同席各人,在作答词,但却安坐不动,轻松愉快地说:
“吴总司令的大名,如雷贯耳,北洋第三师的军纪严明,更是远近皆知,总司令其实用不着这样大张筵席款待我们,还郑重其事,提出保证。老实不客气说,北洋第七师和张怀芝带来的山东队伍此次南来,所到之处焚掠残杀,使湖南百姓切齿痛恨。这次北洋军南下,岳州、长沙、株洲、衡阳都是吴总司令打下来的,但是吴总司令的部下确实束身自好,秋毫无犯。但是只要总司令再往前攻,把攻克的城镇交给其他北洋军接防,那就像是来了煞星瘟神,岳州是十室九空,民无噍类,长沙则勒索敲诈,搜刮一空于前,再奸淫焚杀,民舍荡然于后,听说这些事情连曹督军都隐瞒不住,报到了大总统府,蒙冯大总统拨洋十万元,赈济灾黎,分给岳州四万,长沙六万。实际上呢,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另一位绅士恐怕吴佩孚听了这些不受用,马上接口说道:
“昨天下午贵军突然入城,老百姓一见北洋军的符号,当时是吓得人人逃跑,家家户户关门上闩。往后听说来的是北洋第三师,顿时就欢天喜地,都说是这下子不要紧了,今天早晨,除了城内外交通暂时断绝,总司令不信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衡阳一城的市面早已全部恢复。”
“听了两位老先生的褒奖,益增本人的惶恐,”吴佩孚感从中来,诚心诚意地说:“第三师头一回到衡阳,就受到父老诸姑如此的爱护,如此的推许,真是我们全体弟兄最大的光荣。”
不会想到,席上又有一位绅士,插嘴进来,出人意外地说:
“不,第三师早就到过衡阳了,你们还在此间留下一段佳话呢?”
吴佩孚大为骇异,连忙请教,第三师几曾来过衡阳?又有怎么样的一段故事?
于是,那位绅士告诉了他:当傅良佐督湘,北洋军王汝贤、范国璋两师在衡山被湘粤桂联军打垮,成千上万的北洋兵,曳兵弃甲,四散溃逃,情景十分狼狈,而且他们所经过的地方,莫不惨遭浩劫。有一天,一位长沙绅士渡江,遇见北洋军一营,组成一个船队,溯江而上。这一营官兵服装齐整,井然有序,不但纪律良好,一路无犯,而且谦恭和蔼、彬彬有礼,跟他往日所见的北洋军大不相同,当时他很奇怪,问同船的一位下士:
“你也是这一个营里的弟兄吗?
“是的。”
“你们这一营是什么番号?”
“北洋第三师。”
“师长是谁?”
“吴佩孚。”
这位长沙绅士是懂军事的,他眼见这一营兵渡江后的动作,晓得他们是掩护退却的后卫,当时,看他们登山布防的地点,离他家只有三里多路。
过了两天,听说那一营人趁夜撤走了,这位绅士一时兴起,跑去参观他们的阵地。发现他们是占据大路左边的一座小山,虽然只守了两天一夜,却仍掘好步兵战壕与炮垒,那竟是足敷步兵一营,炮兵一连的掩蔽工事,再相度地形,他们这阵地正好控制了南来的大路,形势占得非常之好。
就在阵地后头不远之处,山谷中有一农家,那位绅士前去访问,看见他们竟在张灯结彩,因而问道:
“府上有什么喜事呀?”
农家的人回答他说:
“昨天我们家里有人结婚。”
“北洋军不是就在你们家门口吗?昨天到府上来过没有?”
“来过的呀,他们拿钱来跟我们买点稻草。”
“就这一次吗?”
“就这一次。昨天我们请吃喜酒,亲戚朋友,人来客往,热闹了一天,没有一个人受到北军的盘问和打扰。”
大军溃败,沿途烧杀掳掠,惟有第三师第一营殿后部队,纪律严明,动作合乎要领。这位长沙绅士,当时十分感慨,北洋军中,居然也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出类拔萃,第一流的好部队,由此可见,北洋系的割据天下,并非事出偶然。
长沙绅士亲眼目睹的故事口耳相传,第三师、吴佩孚,先已在三湘人士中,留下了深刻而又良好的印象。吴佩孚听到后来,方始想起,王汝贤、范国璋南下之初,曾经借调过第三师一个团,随军出发。往后王、范两师溃败,他这一团人便自行设法,全师而还。
说完了故事,满座嘉宾,一举致杯,向吴佩孚致敬、道贺,溢美之词,发自肺腑,使吴佩孚既感激而又高兴,因此席上杯觥交错,宾主两欢。
正在热闹,一名副官气急败坏,匆匆跑来,附在吴佩孚的耳边,悄声地报告:
“赵恒惕的湘军,为数不下四五千,从衡山大举南下,前锋已经过了大埔,看情形他们是来攻城的。”
吴佩孚放眼一看,座上的绅士一个个流露出忧恐之色,更有人在交头接耳,嗡嗡议论。他心知这是因为副官神色仓皇,使他们起了猜疑,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大声地说:
“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你叫城上的弟兄竖起军旗,小心防守就是了。啊,还有,你给我传令下去,不管对方逼得多么近,他们不开枪,俺们一枪也不许放。”
“是。”副官敬礼,退下。他一走,吴佩孚马上就把湘军来攻的消息,一字不遗地告诉了大家。
如此坦白诚恳,这等推心置腹,在座的湖南士绅,全都面面相觑,怔住了。
实在是对吴佩孚这个人有好感,当时,便有人问他:
“总司令是准备守城?”
“是的。”
“不檄调援军?”
“我的队伍,已经在向衡阳集中的路上,要明后天才能抵达。”
“可是,此刻敌方已在直薄衡阳,而赵先生的兵力,又是十倍八倍的大过你。”
“用兵——不在多。”
“衡阳还有十几万百姓,”有人直截了当地提醒他:“湘军来了,他们不会帮北洋军的忙啊!”
吴佩孚立即敛容正色,声调铿锵有力地说:
“倘若衡阳的父老诸公要驱逐我吴某人,不待湘军之来,我们随时可以撤走。”
于是,席上士绅异口同声地否认:
“没有这个事。”
“我们只不过眼见两军众寡悬殊,在替总司令瞎操心罢了。”
“盛意至所感激!”吴佩孚莞尔一笑,又道:“惟恐万一要开仗,诸公现在出去,怕有流弹。司令部总比较安全些,我们是否暂时不管外间的事,继续喝酒、谈心?”
众人一想,他这个话言之成理,略一商量,决定采纳,于是吴佩孚亲自陪客,和他们寸步不离,他神色自若,谈笑风生。丝毫不把湘军压境、身陷重围的事放在心上。三湘多英雄豪杰之士,吴佩孚雍容镇定,显示他胆识俱壮,加上他那种光明磊落,坦然无隐的态度,更使在座诸人,为之倾倒,慷慨昂扬,惺惺相惜。便这一席间,使他得了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
城外,湘军同样地也不知道吴佩孚又来一次闪电战,捷足先登,占了衡阳。先头部队始终不曾做过攻城的打算,他们的步枪背在背上,只顾往衡阳前进,大队人马一直到了衡阳城下,这才看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有队伍把守。于是他们高声地喝问:
“你们是哪里的队伍呀?”
一位魁梧雄壮的军官,挺身而出,从容自在地回答:
“我们是北洋第三师!”
对阵敌军,劈面相逢!一边在城墙上,一边在城墙根,事出仓促,骇然意外。城下的湘军吓得呆如木鸡,不知究应开枪呢,还是火速撤退?僵立半晌,城墙上的那名军官又在说了:
“我们师长有命令,湘军不动,咱们不开枪。”
“吴师长此刻在哪里?”城下一位军官,惊疑不定地问。
“在司令部,正请衡阳士绅吃饭哩。”
第三师是北洋惟一劲旅,吴佩孚在,衡阳兵力必定不少。城下湘军一商量,惟恐攻打不下,不如及时撤退,于是湘军一声向后转,飘然引去。
以五百兵守城,卒竟不费一兵一弹,退了湘军,还卖了个交情。从这一天起,湖南人把吴佩孚这个名字改了两个字,都管他叫“吾佩服”。
赵恒惕往攻张怀芝那二十个营的时候,侦探来报:
“张督军又上汉口养病去啦,他那个队伍乱哄哄的,指挥不统一,官兵又缺乏斗志,可是他们每占一处地方,奸淫掳掠,胡作非为,老百姓把他们恨入骨髓。赵恒惕的部下虽然枪械缺乏,粮糈不继,人家倒是为了解救家乡的困厄,人人有拼命的决心。老百姓更趁此机会,组织了什么“吆喝队”,上阵的时候不但呐喊助威,尤其捞起锄头镰刀,就跟北洋军肉搏,宁死不退。所以,照这样的情形看起来,攸县、醴陵一带,只怕是很危险。”
吴佩孚听了心烦,眉头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