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全神贯注,侧耳倾听,听完以后,心中在想:你做你的都督,我干我的总司令,你当都督完全靠我撑腰,我这总司令原也可以兼领你这个督军的肥缺。袁大总统派北洋大军南下,平定二次革命,拿下长江流域各省,段芝贵当了第一军长兼江西巡抚使,倪嗣冲得了安徽,李纯升任江西都督了。此外,靳云鹏督山东,段祺瑞督湖北,冯国璋督江苏,连吴佩孚自己的老部下第六旅长卢永祥,都得了淞沪护军副使。北洋大将,人人都有了地盘,惟独自己,只挂了个“长江上游总司令”的空头名义——我正嫌你鼾睡于我卧榻之上,这会儿你居然声言调用我最得力的人,帮你巩固政权,天下的便宜,哪能都让你拣了去?当下,他不动声色,虚与委蛇,装出慷慨大方的模样,一口答应说:
“这件事,我这儿没问题,你要借调吴佩孚,我借给你。只不过,吴佩孚好歹也是师部的上校副官长,我必得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那当然,”汤芗铭以为曹锟答应了,事情便算定规,愿望已遂,他欣然色喜,一迭声地说:“多谢三哥费心,将来兄弟必有重谢。”
曹锟付之以深沉地一笑。
然而回到岳州,他立刻把吴佩孚找了来,开门见山,却是瞒了一段问道:
“汤四爷的都督衙门里有个缺,问你想不想去?”
吴佩孚一听,以为又是自己讨了别人的嫌,总司令想把他一脚踢开呢,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层上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叫他上“汤屠户”那儿助纣为虐,他可是断乎不干。因为有这么一想,他答话的时候,难免带些儿气愤:
“都督衙门的差使,我办不了。”
这个答案和这种态度,正是曹锟所向往的,吴佩孚的“忠诚”,使他开心得很。为了添加自己的得意,他再试探地问一句:
“你到那边,可能有好差使给你啊。”
“再好的差使我也不干,”吴佩孚不胜愤恚地答话:“总司令要是觉着我在这儿不合适,那好办,我这就跟您辞差!”
“这是什么话!”曹锟语若憾然,心实喜之,“啊,子玉,你不想去都督衙门也好。我正想派一个好差使给你哩。”
“总司令的意思是……”
“子嘉调升第十师师长,他那个第六旅旅长的缺,我兼着很久了,”曹锟蔼然地笑着,“谁都知道,这个缺是留给你的,我耽搁下来没向大总统保举,是因为我想让你立一次战功,报上去容易邀准。这会儿我看一时没有什么打仗的机会,再说凡是我报到大总统那儿去的公事,他老人家从来就不曾驳回过,我看咱们不必再等了吧,明儿个我便给你保上去。”
朵云天降,这真是意外之喜,汤芗铭错打正着,造就了吴佩孚更上层楼的机会。吴佩孚又带兵了,军阶也升了一级,袁世凯批准曹锟的保举,北洋政府令派他为第三师第六旅少将旅长。
北洋军的番号,师与旅分别排列,一师两旅,第一师辖第一、二旅,第二师辖第三、四旅,第三师便辖第五旅和第六旅了。当时,第三师的第五旅旅长是张学颜。张学颜在北洋系中资格比吴佩孚老,人事关系也比吴佩孚好,他俨然以北洋正统派自居,目高于顶,眼中无人,他对吴佩孚最不佩服,吴佩孚擢升为第六旅旅长,张学颜的反应是声声冷笑,尖酸刻薄地说道:
“马弁头儿也能当旅长呀,嗬,这会儿可有好瞧的哪!连三爷都懂得识人哪,总有那么一天,马弁头儿会骑到我脖子上来哩!”
他倒是料得很准,吴佩孚后来果真当了张学颜的顶头上司,张学颜不服,一怒离开第三师,把他那个旅长的缺,拱手让给吴佩孚的老把弟——张福来。
民国三年(1914年),41岁的吴佩孚平步青云,当了北洋劲旅第三师的两员旅长之一,统率六千余人,俨然是一员大将。曹锟对他另眼相加,刮目相看,他这才成为曹三爷的心腹肱股,曹三爷事无巨细,必定请教这位汤屠户口中的“了不起的人才”,于是自此以后,曹锟对吴佩孚言听计从。凡此种种,都使最不佩服吴佩孚的第五旅旅长张学颜看得益增妒恨,心里极不是滋味。
回复汤芗铭,曹锟按照既定计划,往吴佩孚的身上推,他颇表憾然地告诉汤都督说:
“吴佩孚是个天生的军人,他一心一意只想带兵打仗,什么优差美缺,他都不肯干。我把四爷您的意思跟他一说,他不但不愿意,反而埋怨我尽不让他带兵,没法子,我只好保他当旅长啦!”
民国三至四年,吴佩孚跟着曹锟,于役三湘,驻扎岳阳,在这一段时期,二次革命失败,袁世凯的北洋势力弥漫全国。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年)虽然在欧洲打了起来,但是环顾国内。反而形成大风暴来临前夕的暂时静止状态,北洋系的大将分布要津,各人有了各人的地盘。老袁在世,他们便没有闹派系,争权夺利的必要,因为闹了也是白闹,北洋系中从来就不会有过跟老袁分庭抗礼的人物,自王、段、冯以次,任谁见了大总统,都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他们只要捧住一个袁世凯,就别无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干他们横征暴敛,搜刮地皮的勾当,过他们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自民国初年以迄民十七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新统治者,拥兵自重,残民以逞的军阀,便在这两三年间由毛毛虫蜕变为花蝴蝶。
忙着满足其领袖欲、统治权的,反倒是中华民国第二任大总统袁世凯。这位五短身材,矮胖臃肿的阴谋家,大奸雄,北京人说他是西山八怪中的癞蛤蟆投胎,“大总统”尚不足餍其贪婪,他还想百尺竿顶再爬一步,完成他万世一系承天建极的皇帝梦。民国三四年间,是他密锣紧鼓,箭在弦上的筹备时期。他变相解散民意机构,废止民元约法,并且因此受到日本人的威胁——一方面也在争取日本这个强邻的奥援,他被迫签订了卖国求荣的中日“二十一条”。他一手执匕首,明杀暗刺,铲除异己;一手握钱囊,收买失意政客,布置劝进丑剧。由总统府改称的清华宫里,袁世凯已经暗暗地试穿过了龙袍。
但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连他的心腹大将,股肱之臣一律隐瞒,实在瞒不过时便出之以“骗”,诓人的话说得多了,他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对于他一手拔擢,一手栽培的北洋诸将,遂而渐渐地起了戒心。“帝制自为”的筹备工作,他以杨度、孙毓筠、胡瑛、李燮和、刘师培、严复,即所谓六君子组织“筹安会”,这里面全无北洋派的旧人。另一方面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自民国三年春天,便开始用他老子小站练兵的办法,着手编练新军中的新军——模范团,目标居然是十个师,跟北洋军的番号几乎便是一对一。两父子要当皇帝和太子,把多年相随的爪牙功狗摒诸门外,从王士珍、冯国璋、段祺瑞起,北洋旧人私底下都在嘀咕:“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啦。还尽他妈的什么忠!”
于是,群雄割据逐渐地形成“分崩离析”,等到袁世凯正式登基,蔡松坡他们以一万余人的队伍高举护国义旗,天下翕从,齐声讨袁。袁世凯北洋派的那几根台柱纷纷扯腿,台柱一扯,洪宪皇帝的大场面,轰然一声便砸了。
在民国三、四、五年之中,北洋系中的几员大将,以曹锟的心情最为苦闷。耳濡目染,水涨船高,这时候的曹锟,早就不是当年的曹卖布,三傻子啦,他有领袖欲,更有争权夺利的心。可是,环视宇内,中华民国成了北洋一系的天下,当年出生入死,背七斤半一块儿干出来的弟兄,各有各的高官厚爵,各有各的地盘肥缺,惟独参与密谋,被袁大总统引为心腹知己,把门看家的曹锟,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便当上了第三镇统制,民国四年照旧还是第三师师长,忽忽七八年了,他是官也没升,地盘也没抓,被总统钉死在岳州,替汤芗铭当卫队。
袁大总统想当皇帝,消息越传越盛,把式越来越像,曹锟在岳州,听说民国三年春节,小站旧人去给大总统拜年,已经恢复了满清末年的跪拜之礼,他反倒觉得十分兴奋,那一天他又跟吴佩孚闲聊,一开口便兴冲冲地告诉吴佩孚说:
“子玉,你瞧,咱们快有出头的日子了?”
“大帅是说……”
“老头子当上了皇帝,”曹锟洋洋得意地说:“他必得给咱们好好地安排。”吴佩孚挺深沉地一问:“能比这会儿更好吗?”“准比这会儿好得多。”曹锟答得极有把握。
“何以故呢?”
“我告诉你吧,子玉,”曹锟直捋他的翘胡子:“小站这些个旧人,眼见老头子从洹上出山,步步高升,居然坐上了大总统的宝座,他们嘴上不说,私底下都有个想头,大总统八年一任,期满改选,只要命活得长,大伙儿全有轮到选上一任的希望。这会儿老头子总统不当要做皇帝,皇帝是世袭,除了袁家子孙,谁也轮不着这一份。我听说今年拜年,冯华甫(国璋)强着段芝泉(祺瑞),给老头子磕了头,再拉他到大爷(袁克定)那儿去,照行跪拜大礼,大爷却大剌剌地坐着不动。这两位全光了火,走出来便愤愤地说:“咱们不能当人家两代的狗!”子玉,你听听这话吧!我敢保险,老头子一旦登基,小站旧人非叛即散,至少要去一大半。”
“嗯。”吴佩孚懂了,他试探着问:“这么说,大帅是赞成大总统登基当皇帝的哕?”
“我当然赞成,”曹锟说得理直气壮:“子玉,这湖南的绅学各界,你都很熟,不信,你去问问他们,兵连祸结,中国乱了这么些年,除了咱们老头子,谁有力量安定这个局面?”
“依大帅所说的,”吴佩孚决心趁机进谏,特地兜了个圈子说,“大总统登基,北洋小站旧人有的会叛,有的会散。其实,反对大总统登基的人还多的是,说个不中听的,万一因此引起了内战,大帅准备怎么办?”
“你我都是大总统一手提拔的,但凡是人,就不该忘恩负义,”曹锟语重心长地道,“万一有事,我们当然是要替老头子出力,死而后已!”
“大帅方才说是该出力,”吴佩孚这才点了题,“要出力,就该先把力量培养大些。老实不客气说,北洋劲旅,素称第三师和第七师,第三师是老兵,老兵的长处是训练有素,作战有经验,缺点则在师老兵疲,日久顽生。大帅你看,咱们队伍里三四十岁的老油子已经占了多数,他们当兵当得久,花样比别人多,如果带兵的稍不注意军纪,不注重平时的训练,不打仗则已,一旦打起仗来,准得捅大娄子。所以我说,不管是替大总统效力也好,为国家抵御外侮也罢,既然眼见中原有事,快打仗了,咱们就该趁此时机,好好地把队伍整顿一下。
否则的话,满清中叶以后八旗兵的松弛懈怠,不分内乱外侮,一打仗就溃不成军,那正是我们今天的榜样!”
“哈哈,子玉!”曹锟两手一拍,打了个哈哈,“你又跟我来这个老套啦!”
“还有,假使为了帝制问题,引起战事,”吴佩孚觉得机不可失,他仍然正色地说道,“兵家胜负,谁也没法预料,大总统成功,固然从此国泰民安,大总统万一……”他打住了不说,“那就要出现一个天下滔滔,征伐不休的局面,真要到了那一步田地,我们势孤力单,总不能任人宰割。因此我的意思是,为大总统着想,我们必须整顿队伍,加强战力。为我们自己打算,我们还更得赶紧的有所准备!”
曹锟听了,沉吟久久,默默无语,然后,他矍然而起,重重地一拍吴佩孚肩头,深切感动地说:
“子玉,你为咱们这个团体,真是煞费苦心,我今儿个必得承认,你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好吧,让咱们打明儿起,就拿当年的苦干精神,好好地再努力努力!”
于是,曹锟全心全力,埋头练军,整整一年半里他不骛外务,勤勉奋发,跟吴佩孚并肩齐步一块儿苦干。他这一次的埋头努力,使他错过了许多升官发财的机会,却也使他建立了自己未来事业的基础。吴佩孚帮着他,把北洋第三师练成一支实力不可轻侮,军纪最为严明的队伍——于焉成为曹仲珊的真正看家本钱。
果然,不久以后,第三师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1915年9月,袁世凯的乾殿下段芝贵,联合十四省将军,密呈袁世凯,请他速正帝位。这十四省将军中独乏袁世凯的三只鼎足:龙——王士珍,虎——段祺瑞,狗——冯国璋。跟段芝贵同样热心帝制,矢志拥立的曹锟,榜上无名,却是由于他还不够资格,十四省将军都是有地盘的,他在民国二年经袁世凯委任的“长江上游总司令”,只怕连袁世凯自己都给忘了。
从9月到12月,从要饭的到大阔佬,闹过了层出不穷,不可胜计的劝进活剧,袁世凯这才公然露面,表示态度,向筹安会声明接受各界之劝进。15日,封副总统黎元洪为武义亲王,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定于1916年元旦登基,25日申令:“改明年为洪宪元年”。
就在筹安会、奏事处、大内总指挥处,纷纷成立的袁氏皇室御用机构,欢天喜地,筹备登基大典的兴头上,梁启超的得意门生,日本士官四杰之一,领导云南革命成功,第一任云南都督,一向被袁世凯视为眼中钉,股上刺的蔡松坡(锷),被袁世凯诱至北京加以羁縻软禁了。11月底,他利用妓女小凤仙作掩护,逃出北京,乘车抵达天津,旋于十二月二日赴日,十九日抵达云南,匆匆赶赴昆明。
继蔡松坡而任云南总督的,正是蔡松坡的旧部唐继尧,在蔡松坡回到昆明以前,国民党的重要人物,早已在国父孙中山先生的指挥下,络绎抵达云南,如曾任江西都督,二次革命讨袁失败南下的李烈钧,以及滇军将领张子贞、庾恩赐、由云龙、黔军将领王文华,一共有三十多人,他们对于讨袁的军事,早已有所部署。因此当蔡松坡一到,护国军迅即组成,二十三日通电袁世凯,请他取消帝制,并且限二十四小时之内答复。袁世凯却命他的“政事堂”代复一电,说是:“此电想系他人伪造,未便转呈”,企图护国军将领得此转圜机会,加以否认。假把戏玩得既可笑又可怜,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唐继尧等通电宣告云南独立,蔡松坡、李烈钧、戴戡兵分三路,分别向四川、广西、湖南三省进攻。
袁世凯获知护国军的主力是蔡松坡部,同时他也最怕蔡松坡,因而在元月五日,便电令曹锟的第三师和张敬尧的第七师,两师北洋劲旅,悉数开赴川南,扼守自重庆到叙府一线,防堵护国军第一军总司令蔡松坡北上。
其实,根据松坡将军遗墨所载,护国第一军,一共只有3130人,所领饷粮,不足两个月的用度。而北洋两师精锐,第三师和第七师都是官兵12500人,以25000人对3130人,袁世凯还怕不够。不久,他又增调李长泰的第八师两千人,河南混成第九旅的一个营,山东新兵八百,安武军六百和朱廷灿的步兵一大队,再加上袁世凯心腹,四川都督陈宦带进四川的冯玉祥、伍祯祥、李炳之三个独立混成旅:北洋军的总兵力计达4万余众。
四
曹锟在岳阳奉到袁世凯的电令,立刻召集军官会议,商讨大军出发事宜。路线只有一条,那便是由岳州过洞庭湖,乘船循长江西上,蜀道之险,难于登天。照理说第三师出发的顺序应该第五旅在先,第六旅居后,但是曹锟看见张学颜仿佛有点为难,他便跟吴佩孚说:
“子玉,队伍先开到重庆集中,我看,还是你多辛苦点,由你打前站吧?”
吴佩孚欣然应允,他领了一个团、一个炮兵营、外加工兵、辎重,约有两千余人,先行出发。他那第六旅剩余的部队,便交给曹锟统率,作为中军,张学颜呢,他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