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们不敢埋怨:我们内心有鬼。这一隐秘的耻辱折磨我们,我首先在被俘期间体验到这种耻辱。战俘们是不幸的,但是他们做不到对自己生怜悯之心。他们说:“想想,我们将来回去了,人家会怎样对待我们?”他们的痛苦又干又涩,令旁人不悦,还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理应受惩,这痛苦就像搀着毒药。他们感到自己愧对法国。但是法国愧对世界。为自己的不幸伤心落泪也能带来安慰。但是当我们到处受到蔑视时,我们又怎么可能怜悯自己呢?和我同一个战俘营的波兰人毫不掩饰他们对我们的轻蔑,捷克人则责怪我们在1938年抛弃了他们。有人告诉我,一个从战俘营逃出来的俄国人躲在安茹一名法警家里,他谈到我们时老挂着微笑:“法国人,兔子!兔子!”他们自己对我们也不是一直都很温和的,我还记得我们听斯穆茨元帅的某次演说时不得不强行保持沉默。这以后,当然我们转过这样的念头:索性屈辱到底,再增添一些。也许我们本有可能为自己辩护。世界上三个最大的强国花了四年才打败德国;当我们单独抵抗德国的攻击时,我们一上来就被打垮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吗?但是我们不想辩解;出于为国家赎回荣誉的需要,我们中最优秀的人投入抵抗运动。其他人迟疑不决,内心不安;他们反复咀嚼自己的自卑情结。有一种痛苦人们必须承受:既不能认定自己不该遭此报应,又不能把它当做赎罪手段,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世上最难忍受的?
但是,正当我们就要陷入不能自拔的悔恨之中的时候,维希政府成员和合作者们试图把我们推进去,结果反而使我们止步不前了。占领,这不仅是战胜者在我们的城市里长住下来,这也是他们在所有的墙上,所有的报纸上愿意让我们看到我们自己龌龊不堪的形象。合作者们首先呼吁我们要正视现实。他们说:“我们打败了,输要输得漂亮:承认我们的过错吧。”紧接着又说:“应该承认法国人轻浮、冒失、爱吹牛、自私。我们一点不了解别的民族。战争是在我们国家分崩离析时突然袭来的。”墙上的幽默招贴嘲笑我们最后的希望。面对如此卑劣的行为,如此拙劣的计谋,我们倒想为自己感到自豪了,可惜,我们刚抬起头就在自己身上重又找到我们真正的悔恨理由。我们就这样整天六神无主,感到不幸却又不敢对自己明言,蒙受耻辱同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们的不幸达到顶点:我们每走一步路,吃一顿饭,甚至吸一口空气,都不能不与占领者同流合污。和平主义者们在战前一再向我们解释,一个被侵占的国家应该放弃战斗,作消极抵抗。这话倒是好说,但是为了使消极抵抗有效,火车司机必须拒绝开车,农民必须拒绝犁地。这样做的话,战胜者可能会感到不方便——虽然他们可以从自己国土上取得给养——可是被占领的民族肯定过了几天就会统统死光。因此必须工作,为民族维持徒具外观的经济组织,不管经历多少毁灭和抢劫,为它保存最低限度的活力。然而最微小的经济活动也对敌人有利。敌人扑到我们身上,把他们的吸盘紧贴我们的皮肤,与我们同生共死。我们的血管里生成的每一滴血都有他们一份。人们关于“合作者”谈论得很多。诚然,在我们中间有真正的法奸:对他们我们不引以为耻;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渣滓,总有那么一批不得志、心怀怨恨的人利用灾难或革命得逞于一时——一个民族组合中有吉斯林或拉伐尔这样的人存在本是正常现象,如同自杀率或犯罪率一样。但是我们感到不正常的是国家的处境,全国都在与敌人合作。游击队员是我们的骄傲,他们不为敌人工作;然而农民如果想养活游击队员,就得继续饲养家畜,而其中一半必定被运到德国。我们一举一动都有双重意义: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应该完全责备自己呢,还是完全赞同自己——一种微妙的毒汁使我们最好的举动也带上毒素。我只举一个例子:火车司机和司炉是令人钦佩的。
他们的冷静、勇气和经常表现的献身精神拯救了成千上万人的生命,他们使载着食物的货车安抵巴黎。他们中大部分人是抵抗者而且证明了这一点。但是他们热心保护法国铁路器材却对德国有利:这些被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机车随时可以被征用;他们搭救下来的人中,也有前往勒阿弗尔或瑟堡的军人;运送食品的列车也载着军用物资。所以,这些本心只想为同胞效劳的人势所必然站在我们的敌人一边,反对我们的友人;贝当把勋章挂在他们胸前时,实际上是德国向他们授勋。从战争开始到结束,我们没有承认自己的行为,我们无法要求对自己行为的后果负责,病毒无所不在,任何选择都是坏的,然而又必须选择,并且对之负责;我们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加重一分我们的犯罪感,我们为之毛骨悚然。
维希政府一直要求我们团结一致。如果我们能团结起来反对维希政府,我们被迫过的这种卑污生活可能会变得易于忍受一些。但是不幸未必就能使人靠拢。首先,占领使同一家庭的成员散失世界各地。某位巴黎工厂主把妻子和女儿留在“自由区”,因此——至少在头两年里——不能见到她们,也不能给她们写信,除非寄明信片;他的长子关在被俘军官营里,他的幼子投奔戴高乐去了。不在巴黎的人似乎没有离开巴黎,我们整整四年沉浸在对远方友人的宝贵回忆里,在想念他们的同时,我们回忆着一去不复返的生的温馨和骄傲。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回忆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化,亲友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一开始人们经常谈到被俘的亲友,后来就越来越少了;并非人们不再想念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起先在我们心里有痛苦的、明晰的面目,后来变成敞着大口子的空位置,逐渐与我们的贫血症混为一体。我们像缺少脂肪、糖或维生素一样缺少他们。其缺少程度同样彻底,难分轩轾。同样消失了对巧克力或鹅肝酱的回味,对某些阳光灿烂的日子的记忆,对7月14日巴士底广场的舞会,与情侣的一次散步,海滨的一个夜晚以及法国的光荣的回忆。我们的生理需要缩小了我们的记忆。因为人什么都能将就,我们又有了新的耻辱:凑合着我们的贫困,我们饭桌上的芜菁、甘蓝和我们仍享有的少得可怜的自由,乃至我们干涸的内心活下去,我们变得日益简单化,最后我们只谈论食物,与其说这是出于饥饿或对明天的恐惧,不如说因为寻找食物“来路”是我们唯一够得着去做的事情。
何况占领唤醒了古老的纠纷,加剧了法国人之间本来存在的不和。法国分成北区和南区,使巴黎和外省以及北方和南方之间古老的对立重新复活。克莱蒙,费朗和尼斯的居民指责巴黎人与敌人达成协议;巴黎人责怪“自由区”的法国人是“软蛋”,说他们因自己未“被占领”,盛气凌人地显示自私的满足心理。在这一方面,应该说德国人践踏停战条约,把全法国置于占领军直接控制下,倒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他们重建了我们民族的团结。但是别的冲突依然存在,例如农民与市民的冲突。农民长期以来一直以为自己受城里人的蔑视,这下轮到他们报复,对城里人趾高气扬了;后者反过来指责他们为黑市提供货源,存心使市民挨饿。政府则火上加油,它发表的讲话一会儿把农民捧到天上,一会儿责备他们把收获隐藏起来。豪华餐厅的倨傲气派更使工人与资产阶级敌对。说实话,光顾这类场所的主要是德国人和一小撮“合作者”。但是这类场所的存在使社会不平等有目共睹。劳动阶级也不可能不知道,主要是他们被征发到德国去做劳工,资产阶级没有或几乎没有被触动。据说这是德国人运用策略的结果,他们有意挑起不和,或者这只是因为工作对德国更有用?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但是这也是我们不能有明确见解的一个标志:我们不知道应该为大学生中的大多数免于流放而庆幸呢,还是应该出于患难与共的精神,希望这一厄运不分区别地打击所有社会阶层。为了面面俱到,需要指出,战败加剧了两代人之间的冲突。四年内,1914年后的老兵责怪1940年的士兵们打输了战争,而后者又指责他们的前辈丢失了和平的机会。
不过你们不要想象法国陷于四分五裂。真相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争执主要表现为对一个巨大的、笨拙的团结愿望的阻碍。可能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善良意愿。人们朦胧地向往着新秩序的来临。雇主就整体来说,倾向于对雇员让步。无论何地,每当两名地铁乘客在拥挤的车厢里互不相让,每当一个不够灵活的骑自行车者与一个躲避不及的行人发生争执,人群里总有人轻声说:“这又何苦呢!法国人之间还吵架,当着德国人的面!”但是占领造成的局面本身,德国人在我们之间竖立的壁垒以及秘密斗争的需要,使得这些善良意愿在大多数场合派不上用场。所以这四年是一个漫长的、无力实现的团结之梦。当前局势之所以紧急、令人焦虑,也在于此。壁垒倾圮了,我们的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是重又复苏的古老纠纷,还是这个巨大的团结愿望将取得胜利呢?你们从伦敦望着我们,请你们大家多少保持一点耐心:占领时期的回忆还没抹掉,我们刚刚醒过来。拿我来说,我在街角遇到一名美国兵时,会本能地突然一惊:我以为他是德国人。反过来,一名躲在窖里的德国军人迫于饥饿出来投降,巴黎解放后半个月他就可以骑自行车在香榭丽舍大街畅行无阻。人们太习惯德国人的存在了,以至对他们视而不见。我们需要许多时间才能忘记过去,而明天的法国还没有露出它的真面目。
但是我们首先请你们理解,占领往往比战争更可怕。因为在战争中每个人都可以表现自己是男子汉,而在占领这一暧昧的处境中我们真的不能行动,甚至不能思想。在这个时期——抵抗运动除外——法国大概说不上始终表现得很伟大。但是你们首先应该理解,积极的抵抗必定只能限于少数人。其次,我以为,这一小部分人义无反顾地自愿以身殉难,他们足以补偿我们的种种软弱之处。最后,如果这篇文章能帮助你们衡量我们国家在羞辱,在极度厌恶,在愤怒中忍受的一切,我以为,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它有权得到尊重,包括它的过失在内。
(施康强译)